有人写:“写作其实是为了安顿自己”。
我一度觉得作家啊,诗人啊,创作只是为了记录灵感,为了发泄自己身体里横冲直撞,奔流不止的创作欲望,这一切都只和自己有关,他人怎样是无所谓的。
但是现在又觉得,创作欲是约等于表达欲的。无论是写诗,画画,还是音乐……所有艺术性的创作都是为了表达自己。“表达”这个动作本身就注定它不可能是单方行为,一定要有另一个倾听者,一个信息接受的对象。
一说到杜甫的时候,我们会很自觉的想起他的《三吏》、《三别》,会想到他的诗歌会根据对象而决定创作的内容,这些诗歌具有一定的历史性,与作者的自身经历有关。
安史之乱前,杜甫的诗歌风格可谓是泾渭分明。与杜甫同一时期的王维,苏轼说他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杜甫不一样,王维写的是自然风景,有很多山水田园,杜甫却有更多的文人雅集。因为那时候的杜甫,是一个冠盖京华,名声斐然的诗人,经常参加各种宴会,被奉为国宾。
而在安史之乱后,杜甫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他的爱国与忧国不是抽象的,而是有具体的作品摆在这里,比如《兵车行》、《丽人行》、《哀江头》。这时候,他开始“语不惊人”。我们都知道“语不惊人死不休”真正说的是李贺,但是杜甫的“语不惊人”,是他与唐代其他诗人的创作有所不同。
我不妨来做个比较,李白写“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算是李白有反骨的句子了,李白实际上取悦的还是自我,在他的诗歌里,自我是很大的成分。
杜甫呢,忧国忧民,这个政治高度和站位,就已经超过李白了。虽说一路漂泊无定,杜甫仍然写的是“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李白的好日子是供翰林院之后才到头了,可是杜甫,杜甫是“杜陵有布衣”,一个工部检校员外郎算什么?或者之后一个拾遗算什么?无权无钱,天天哭穷。
但他这个思想上来了,忧苍生黎元,忧百姓社稷,所以杜甫头发白的特别快,已经浑欲不胜簪。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白居易也有这个思想,写过《卖炭翁》,他说“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这个与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相比,又有点浅,没那么深沉。毕竟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韦应物也有忧民思想,兴许是以前作了孽,当了地方父母官,后半生勤政为民。他写“邑有流亡愧俸钱”,也只如此而已。上课的时候跟学生讲韦应物,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有那一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单提一个横字,足矣。
杜甫这一生,见证过繁华,更多的是饱经了沧桑,面对开元的好时代,他是满怀希望和信心的。他的理想是“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其实,跟绝大数读书人一样,杜甫最大的梦想是做官,想在体制内混到退休然后拿养老金。然而,时也,命也。
盛唐的诗有很多,一说说不尽,李白、王勃、高适、岑参都有,而那个开元,却永永远远的反映在杜甫的诗里,“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由此,盛极必衰,荣极转辱,好日子到头了。在他的诗歌中,我们读到了一个诗人为一个王朝最后做的注解。
这样的一个杜甫,他活得多操心啊。他要“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又要“朝回日日典春衣”,还得“酒债寻常行处有”,酒都喝不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情况下,他还是忧思甚虑。杜甫不像李白,李白是打秋风的祖师爷。在那个天宝年间,再也没有比杜甫置身于官曹之中,却又孤独贫苦生活更可怕的事了。
那一年是天宝十一载,长安城举行了一场公开的选调考试,杜甫发表一篇公开声明《投简咸华两县诸子》,在声明里杜甫讲了一下自己的情况,我很穷,穷到衣服都穿不起了。他说“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
当时在京华的都是些了不起的人物,大冷天轻裘快马的在冰雪中行走,而我都快要冻死了。回想以前父亲在朝为官,朝中也并非没有故旧,只要为我说一两句话,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这些旧人跟我都没有来往了,怪只怪我自己不会做人,处事太笨。结果自己动不动就十天半月没有饭吃,穿着补丁衣服,住着破房子。我都快哭出血来了,又有谁可怜我呢?
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杜甫更新了一条朋友圈:“举进士不中第,困长安。”
在唐代,有一位诗人,他最爱哭穷。他曾自谓“乾坤一腐儒”,也曾提笔写“儒术于我何有哉”,意思是说我们读一辈子书,又能怎样呢?可他亦云过“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个他,就是我们的杜甫,杜子美。
我永远带着叹息读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