骷髅的爱情


我在这个池子里泡了很久,一条烂尾鱼每天游过来陪我。她不会讲话,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缺掉一块的尾巴欢快地摇着,就像海螺姑娘会在清晨前准备好一切,她在夜幕降临时候会衔来一只蚯蚓放在我的锁骨上。她把她最好的东西留给我,没有问我需不需要。鱼吃蚯蚓,骷髅不吃。

她又来了,黏滑的身体触碰到我的骨头,痒痒的。穿过我的眼睛,绕着头盖骨晃啊晃。我想跟她说两句话,问一下她是不是爱上了我。

这个疑问给予了我前所未有的希望。我忘了什么时候在水里泡着,忘了谁偷走了我本该丰盈的身体,我待在理所应当待的地方,直到水池干涸,骨骼融化。上天怎么会让我遇到她呢,这样的小精灵在我身体里面起舞,她的眼睛里有我的影子,我甚至想尝一口她送的蚯蚓。 我日日期盼她的到来,她是我未知生命中最绚烂的色彩。当我自顾自说起这些情话时,牙齿被酸腐化掉了一颗。她来的时候,我依旧沉默,我在等,等我承认自己真的爱上了一条烂了尾巴的鱼。

她走以后,夜晚会很安宁。我沉在水底,蜷缩着拥抱自己,骨骼相碰咔擦咔嚓的声音让我有些难过。为什么我不是一条鱼,而是这种强硬而无用的机器。极度地自我厌弃,我开始恐惧再碰到她。如果能以最美的一面相见,或许我就可以在问她之前说我爱上了她。爱情带来了勇敢么?我要离开这里,到远方寻找使我变成鱼的魔药。

月亮说她会给我方向,可是一条暗恋她的黑狗正追着她威胁说,如果不嫁就夺去她看星星的权利。我问:“月亮为什么不喜欢你?”黑狗飞到我面前说:“因为我不会发光”。“那你跟我一起去找能让你发光的药吧。”我说。

“我们真的能找到那种药么?”放弃追逐月亮的黑狗,失落地仰望着只有星星的天空。

“总比你一直看着却得不到更好。”我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见到烂尾鱼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思念,月亮总有一晚会出现。可是我的鱼,仍旧在那个不会干涸的池塘里等我,我走得越久,离它越远。

我们还未走出森林,过往的生灵总是嘲笑我们,一只善良的夜莺停在我的头上唱歌。她的歌里说她曾经是暗恋国王的女仆,为了得到瞩目拿到了可以变幻的药方,成为一只夜莺,夜夜流连在国王的窗前。清晨国王看到累倒在窗台的夜莺,说如果一个曼妙可人儿有她这样的嗓子定要娶回来。夜莺停顿了一下,又唱说她要换回自己原本的模样,再去看她心爱的国王。

夜莺反复唱着这首诉说她过往爱情的歌。黑狗的头因为长期仰看天空已经弯不下来了,他只能看得到天上,我捡一根草绳拴在它的脖子里牵着它走。不知道还要走多远,不知道药有多少,需要变幻的人那么多,如果只够一个完成心愿,又该如何抉择。想到这里,我决定不能再有新的生物加入我们。

歌声不知听了多少遍,我们来到大片的沼泽前。冒着泡的泥浆,枯萎的杂草。我们停下,不知怎么办。

夜莺说:“我可以飞。”

黑狗说:“我可以游着过去。”

我不会飞,也没有力气游泳。我把肋骨拆了两根,浮在沼泽上,站上去,两根替换着走。夜莺在前方不远不近地飞着,黑狗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仰着头奋力地游动,我弯着腰一根换一根的艰难行进。摸着脏掉的肋骨,隐隐发疼的时候,我想到送给我蚯蚓的烂尾鱼。夜莺没有唱歌,死寂的天地,三个孤独的旅者,在为同一个目标奔波。

很快就到了夜晚,黑狗在浓稠的黑夜里看不到身体,只有两只明晃晃的眼睛平行在沼泽面上。月亮出现了,它的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缝,就像弯月的形状。

“等我拿到药,她就会爱上我。”黑狗冲着我喊。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持续弯腰让我的身体僵硬,动弹一下就痛。它的呼喊给了我几分希望,月亮高高在上,看不到某一片沼泽里正游着追逐她的黑狗。我亲爱的烂尾鱼也不知道我在为了跟她在一起拼尽全力。夜莺传来了歌声,她说她已经到达彼岸。

在夜色中走了许久总算到达陆地,我把肋骨收起来,黑狗的头依旧仰着天空,接近清晨,月色淡去。夜莺开始唱起朝阳的赞歌,她说她最爱阳光下的稻田,进入城堡前她是一个快乐的农家女孩,国王让她看到梦幻和阴暗。黑狗不喜欢白天,但他没办法不去看那个炙热的球体,晒到眼角流出泪来。我在想烂尾鱼,她会不会因为找不到我着急,会不会因为失去才终于发现我的重要之处。

土地泛着金黄色的光泽,我们走进一片沙漠。夜莺嗓子已经嘶哑,她没有办法唱歌,费力地说:“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到底要多久才能找到水源?”我看了看黑狗,他没有出声,看起来像是想要把脖子回归到正常的角度。我安慰说:“就快到了,我们再走走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沙子,原本活在水里,如今干在空气里。我不知道何时才能遇到水源,哪里有块绿洲,前方还有多久的路要走,解药在哪里。我的烂尾鱼离我好远好远,可是,再多走几步,或许我们就有亲近的机会。

黑狗的舌头冲着天耷拉着,夜莺窝在沙尘里不一会儿就被埋掉,我是半分力气也没有了。漫天的尘埃遮挡了视线,我看不到黑狗,看不到夜莺,幻觉中只见摇着一半尾巴的小鱼向我游来,我又回到原本的地方,泡在水底,日日期待她的到来。她是我即将枯萎的生命中最美的存在。我从怀中掏出那两根肋骨,用指骨在上面用力穿透出几个孔,合着风声,吹响音符。夜莺从沙包里冲出来,像是用尽所有气力飞到我的肩膀上,她颤颤巍巍吐出的歌声不再清亮,她唱着“因爱之名,来到将赐予死亡的沙漠,我的国王,不知是否等待我的归来”。黑狗的脖子还是没有回归正常,他仰着头爬过来,我趴在他的身上,夜莺站在我的肩膀,一点一点的向前。夜莺不再歌唱,她的羽毛被风沙吹飞,只剩下光秃秃的皮裹着小小的骨架。我捂着夜莺的尸体,没有悲伤。

黑狗看着天空等待日落,腿脚极度缓慢,我用手捂住他的眼睛说:“让你看一下夜晚吧。”把夜莺的身体放到他的嘴巴里,下意识地咀嚼、吞咽。手指触到了湿润的液体,我舔了一下,咸湿的触感让喉咙着火,像烧红的铁板上滴一滴盐水,瞬间更渴了。

“我不忍心把她丢在这里,带着她一起走出沙漠吧。”黑狗来了力气,不再匍匐,站了起来,没命地奔跑。

我吹出夜莺唱过的歌曲,还未到结束,冲破了沙尘的屏障,我看到前方望不到边际的草原。耸立在悬崖边的瀑布击打石块,透明的溪水蜿蜒草间,云雾缭绕的山尖。黑狗跳进小溪里大口的灌着水,我蜷缩在水草中,闻着久违的气息。我突然难过了,如果我没有拔下她的羽毛,再坚持一下,这一刻,她会唱着这美景,欢呼离国王越来越近。可惜,她不当人类太久了。而我在变成骷髅之前保护自己的本能太过强烈。

“三个人都牺牲不如牺牲一个成全两个,你说对么?”黑狗依旧趴在水底,扬起的嘴巴里灌着水。

“走吧。”他站起来,晃晃身体,毛发激起的水滴打在我的脸上。

黑狗仰着头走在前面,吃过夜莺之后他再也没有吃过东西。青山绿水间,在没有思念烂尾鱼的时候,我有些绝望。有一种冲动是随便找一片水域睡进去再也不醒来。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深深的耻辱感缠绕着我,看到他就想起夜莺的羽毛。天色渐渐暗了,黑狗期待的月亮即将见到,我别有用意的抚摸了下他干瘦的脊背,想得到一点曾经的回应。他没有理我,我自知没趣地沉默。

“我累了。想歇歇。”第一次听到黑狗这样请求。

“好。”我找到一片松软的草地,旁边是一条小溪,拉着黑狗躺下。我想,他是在等待天黑月亮出现。“等我们找到药,月亮就会喜欢上你。”我试图安慰他。

“如果夜莺在,她会唱什么样的歌?月亮会因为我发亮而爱上我,我因为夜莺会唱歌爱上她。她不需要做任何改变,我当时想,走出去沙漠,我不想吃药,她如果愿意,可以来我的王国当王后。”黑狗的眼睛半睁半闭,倦怠之极的样子。

“你爱的是月亮。不是夜莺。不要因为短暂的相遇就放弃一直以来的追求。你看,月亮就快出现了。”我并没有多惊诧,爱情不忠贞者比比皆是,换一个喜欢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杀了夜莺这件事,让我想扭转黑狗变质的感情。

“来不及了。月亮出现之前我要死了。”他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缝。

每个生物都有权利去选择,喜欢什么,偏执什么,坚持和放弃不过一念之间。他选择死亡是理所应当的,背叛爱情的人就该如此。我从头至尾爱着烂尾鱼,我愿意为她改变,即使遇到再多诱惑,我都会坚持原本的选择。我鄙夷黑狗的转变,但尊重他的决定。

月亮出现了,我把黑狗和钻了孔的肋骨埋在水里,那里有一片月亮的倒影,这样在每个晚上他都可以和夜莺一起,沉浸在月色中。

我知道,月亮绝对不会爱上他,无关他会不会发光。

我独自走在夜色中,来往的生物渐渐多了,我试图再找两个同伴,但是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去找虚无的药。一只路过我身边的蟾蜍问我:“你怎么会爱上不爱你现在模样的生物。”我说:“她从来没有说过不喜欢我的模样,只是我想变成她的同类,这样她会真正爱上我。你会爱上一个骷髅,还是一只蟾蜍?”。“我更喜欢青蛙,咳,当然了,我不会喜欢骷髅。”他若有所思的想了想,蹦着离开了。他是懂我的吧,虽然这无关紧要,但是我仍旧想得到某些认同。

前方的路越来越好走,充足的阳光、足够的食物、美丽的风景。没有夜莺的歌声,没有仰着头的黑狗,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身体像被寒风吹出一个又一个细小的洞,尖锐的空气穿孔而过,回头对我一阵狂笑。冷,是的。思念在水塘里的烂尾鱼,我已经忘了想她的什么,鳞片?眼睛?蚯蚓?还是她游来我身边时候温柔的触感?我离她越来越远了,无论是路程,还是心。我甚至开始怀疑找药的必要性以及初衷。

又过了不知几个日夜,我的脚掌开始溃烂,看东西的时候有些虚晃。前面是大片朦胧的影子,我有两个选择,继续走,还是停下找个池塘留下。真的有能让我变成鱼的药么?如果我变化了烂尾鱼就爱上我,那她爱的是我,还是藏着我灵魂的鱼的躯体?我抬头看了看被黑狗曾经喜欢的月亮,我早就发现,她偷偷地藏在白天盯着太阳看,不爱黑狗不是因为他不会发光,即使爱了又能怎样。她悄悄躲在太阳的背后,连话都不敢说出口。这些可怜的存在,造物主创造我们,安排一条又一条通道,你只能爱上同一个通道遇到的对象,异路的总归无法容忍。

听到骨骼碎掉的声音,彩色的影子慢慢变黑,我倒在松软的泥土上,有一股鸢尾花的清香。我在黑暗中浮沉,随着浓郁的花香将黑暗渲染成曼妙的彩色。在极度的安宁中,我看到向我走来的骷髅。她有大大的眼睛,还不会说话,锁骨上爬着一只蚯蚓。她抚摸我的身体,拆掉自己的一根肋骨,安在我的缺口处。

我的身体突然轻盈,温煦的阳光透过水面晒到我的身上,痒痒的。我咧开嘴巴吐了两个泡泡,摇了摇烂掉一半的尾巴,窝在少了一根肋骨的骷髅身体里。我抓的一只蚯蚓放在她的嘴边,喔,我忘了,她为了我变成了骷髅,不是以前的烂尾鱼,已经不爱吃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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