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淡水泉
坐在家里不大的书房。满眼都是书,不仅仅是财金的,还有文史的,甚至还有不少美食的,随便翻翻,都有自己读过的痕迹,但印象深的却不多。想了几遍,还是想不出几本来,便有点失落,不经意间便想起少年时读书的往事,记忆竟那么深刻,以至于深刻得让今天的自己很是羞愧了。
记得刚上初中那会,我总喜欢去高桥巷的外婆家,原因是,高陞桥下新开了个出租图书的小店。我对零食不感兴趣,对书却情有独钟。那个时候家里的经济比较拮据,孩子是不可能有零花钱的,我就将家里存的粮票偷出来换书看,除了小人书,我记得租过的小说有《李自成》、《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格林童话》等。书一到手,便迫不及待地埋头进去。常常是一路盯着书走回家,好在当年路上车辆稀少,倒也没出过什么意外。
粮票毕竟是有限的,好不容易租到一本好书,都得在较短时间内归还,我只能等家人都睡着了,才拿起手电筒躲在被单里偷偷地看。有时夜里两三点钟,母亲过来检查我被单盖没盖好,听到声响,吓得我赶紧关掉手电筒,把书藏在身子下面,装着睡熟的样子,才躲过一通责难。那时连续看几夜的书也不知疲倦,时常被书中的情节吸引,欲罢不能,恨不得一口气读完,看得动情处也会感动得泪流满面。虽然觉得很充实、很愉悦,但总归是不够过瘾,不够解渴。因为仅靠这些书,是远远填不满,如饥似渴般求知的心。
可惜这样的日子也不长久,几个月后就被母亲发现断了粮源。于是千方百计地寻找一些书来读,便成为我生活的主要内容。
好在很快我就想到了新的办法,只等着寒假的到来。那时男孩子们流行玩弹玻璃珠,打弹壳,斗烟壳的游戏。书摊旁的小食杂店里也有卖这些小玩意儿的,品相好的还可以低价回收。捱到放假,每天父母一上班,我也趁机溜出门。走一个小时的路,到华侨大厦的大院里捡烟壳,当年华侨大厦可是福州最高级的场所,捡到的烟壳多是中华、牡丹、人参、三五等当年的顶级好牌。完事再赶到七里外的金鸡山部队靶场寻子弹壳。1980年的金鸡山到处都是坟地,上午十点多太阳高照了,我才敢大胆地在草丛中寻找残留的弹壳。偶尔几次运气好,碰到民兵打靶,跟着后面打扫战场,那真是收获满满。好在下午要去摸玻璃珠子的地方,就在家附近,来得及回家做晚饭。穿过福州茶厂对面的一片菜地,便是新华印刷厂的后墙,那儿有个用铁栅栏围着的排水沟,每天下午2点多到3点,随着白浊的泥水总会排出好几十个上好玻璃珠子。这是我来这地方拨兔草时,无意中发现的一个秘密。但至今我也不明白印刷厂里用玻璃珠做什么?就这样一个寒假,靠卖烟壳、弹壳和玻璃珠子,我足足赚了二十元钱,相当于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当第一次用这笔钱,从东街口新华书店捧回渴望已久的《铁道游击队》和《敌后武工队》这二本散发着淡淡的墨香的长篇小说时,我是爱不释手,兴奋了整整一天。后面又陆续购买了《东周列国志》、《说唐》、《第二次握手》、《牛虻》等几本小说。特别是《第二次握手》,曾经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最流行的手抄本代表作,当时这样的手抄书,都是私下里在可信赖的朋友间传阅。也有个别的文学青年,会以最快的速度手抄下来,再假以时日,细细品读。1979年作者张扬平反后,才公开发行了第一版。为买这本书,我在雨中排了足足半天的队。这些书,也成了我除小人书外的第一批藏书。
少年时的我执拗地认为,为满足生存需求要读的书和为满足精神需求想读的书是两回事。对我而言,没有比读书更好的娱乐。因为书,给我开启了一个充满自由的梦幻世界;为我铺设了一架探索文学之路的理想阶梯;让我的青葱岁月闪烁着点点光明。每次当我沉浸在书中的时候,我都能明显地感觉到一种精神的舒放和洗礼。所有的烦恼和不快似乎都了无踪迹,只剩下一颗平和恬静的心在字里行间真诚地跳动,渐渐超乎尘世,飞越万水千山。
那时一本四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两三天就能读完了。仅有的几本书很快就看完了,有的甚至看了三遍。要读书,似乎只有借。我向所有攀得上关系的同学借书,如果他们并非书的主人,我就怂恿他们将其父母、哥哥姐姐的书取出或盗出。向人借书,也得有点资本,手上有货,才可互通有无。这时我拥有的几部书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比之于我的胃口,以书易书的资本还是少了些,只好辅以借鸡生蛋之法,比如甲借一书于我,约定以三天期限,我一天快速看完,便拿去与乙做交易,令其两日归还,如此买空卖空,委实读了不少书,只是借来借去,环环相扣,失控自是难免。不止一次,时限已到,书却“君问归期未有期”,结果往往闹得不愉快,甚至因此吃过同学的拳头。更不幸的是有的书,因我上课时还沉迷其中,而牺牲于老师之手。最后只能用自己的书赔偿了事。既便如此,我还是欲罢不能,屡抓屡犯。
借来的书五花八门,从《智取威虎山》到《三侠五义》,从《儒林外史》到《赤脚医生》,从香港的《读者文摘》到台湾的《文史研究》。我还清楚记得,借到的第一本书是福州军区的宣传册《海岛女民兵》,但即使是这样的书,也比课本有趣得多,所以也如获至宝,读得津津有味。
现在想来,当时那些我不是很喜欢读的杂书,对我日后的帮助很大。被动地读一些兴趣之外的好书,其实是一种引领和开阔。人不仅要读自己有兴趣的,也要读一些自己没兴趣的,甚至要读一些自己不知道有没有兴趣的书,因为人的一生都是在寻找或者说成长当中。
随着家里一个新邻居的到来,我的精神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他叫李北中,是老牌的知青,上山下乡插过队。回城后在钢管厂当工人,三十出头了还没结婚,个子不高,总穿着洗得泛白的工装,平日里少言寡语,却拉得一手漂亮的二胡,口琴也吹的极好。因为两家是旧识,我和妹妹都叫他叔。母亲知道他的为人,还热心地帮他介绍过对象。
我本不会与北中叔有交集,但我母亲说他是老三届,书读得好,让我学习上有不懂的可以去请教他。北中叔的房间陈设简单:一张欧式的黄铜大床,据说是他过世的国民党将军父亲留下的,兰草席上,一床被子叠得棱角分明。靠墙是个湘妃竹的书架,侧面挂着他的二胡。窗户前的桌上还摆放着二个浸泡着玉兰花的玻璃瓶。来对了!看着书架上满满的三层书,我心里高兴得无以言表。来求教数学习题的事早已抛到了脑后。
当我鼓起勇气提出借书要求时,许是我母亲请北中叔帮我辅导功课时,曾告诉他,我学习不好的主要原因,就是整天看闲书的缘故,北中叔就没有同意。无奈之下,我高举右手,紧握拳头,向他郑重其事地做出了向华主席保证,上课和作业未完成时绝对不看,有借有还的诅咒发誓。大概看我实在是痴迷,北中叔才松口允许我一次借一本书,看完之后必须奉还。得到许可,我忙扑到书架前仔细挑选,上面的第一层排列着全是精装的书,有印着烫金的字的《毛泽东选集》,有红色塑料皮的《资本论》,有黑色硬壳的《战争与和平》,还有《中国史学纲要》和《古文观止》等,我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些书,先不借。下面的两层多是些中外小说,大约有五六十本。有的我读过,有的没读过。
那一个夏天,太阳总是爬得很慢很慢,阳光透过树叶温柔地洒在身上。还有小鸟和鸣蝉在枝头叫着,它们的鸣声是那么动听,就像在开一场音乐会。在它们的伴奏下,我先后读完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全传》、《聊斋志异》、《基度山伯爵》、《三个火枪手》、《汤姆叔叔的小屋》、《鲁滨逊漂流记》等,从北中叔书架上找到的,所有能看懂的书。其中一本刚刚出版的,日本作家菊池宽的长篇小说《新珠》,粉色的封面上印着三位身穿和服,秀美的女子,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的描写青年男女感情生活的文学作品。为了它,我装病逃学了一天,躺在床上连午饭都忘了吃,捧着书几乎是一字不漏地读完。
由于爱书的缘故,还和北中叔成了忘年之交。在没有人关注我想什么的时候,是他给予我的思想最积极和最尊重的回应,在我为别人对我作为的看法而纠结时,他告诉我,没有人比你更在乎你自己。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有这样的朋友是一件幸事,这便又是借书带给我的好处了。
偶然一次,我去他家听他拉二胡时,发现桌上放着一本工作手册。随手翻阅了几页,立刻被手册中清新飘逸的文字,和充满悬念的惊险情节深深地吸引住了。拿在手上实在舍不得松手。北中叔告诉我,那是他文革期间下乡插队时手抄的,书名叫《一双绣花鞋》。那时候,书是奢侈品。想要读一本书,需要花费比读书更多的时间去找书、等书,因为每本书后面都排着长长的队。那时候的书不敢放在书柜里的,因为有可能被举报没收。那时候被列为禁书的文学作品,只能靠手抄在地下流通。那时候无论白天农田劳作多累,书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借着昏暗的煤油灯悄悄地读。尽管如此,在那几年艰苦的知青生涯中他也想方设法读了好几百本书。还抄了近十本书,书里面的很多细节至今都还记得。
我和他软磨了很久,好话歹话说了半天,他才勉强同意,将这饱含着一代人青春记忆的手抄本借给我。后来我还读过他手抄的一本带有现代启蒙色彩的作品《晚霞消失的时候》。隔着岁月的长河和微微泛黄的纸张,我依然清晰地看到一个孜孜以求的青年,在煤油灯下奋笔疾书的身影。
这样的读书经历,也算是磋砣坎坷。可奇的是每说到书,最易记起的就是这些,或许忆苦思甜是每个人都容易产生的冲动吧?只是在求知欲最旺盛的时候,却未能遍读好书,未免是人生一大憾事。
仰望星空,往事如烟,有许多往事都已随风而逝,唯有少年时读书的往事经常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想起当年的手抄书,便有一种致青春式的重温儿时旧梦的感动。
如今阅读早已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当走进静谧温馨的书店,看着浩如烟海的书籍,嗅着清幽淡雅的书香。置身其间,就感觉从心底里涌出的幸福,溢满身体里每一个细胞。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精神、文化生活的贫瘠,想起当年的手抄书。反差之大,真可谓是天壤之别。现在只要你愿意,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自己想看的书,再也不会经历当年的窘迫和无奈,当然,也就无法体验到那种特有的神秘和亢奋。
佛说,一花一世界。我说,一书一世界。想象着无论是在清幽的早晨还是在寂寞的黄昏,一个人与书相伴,该是一件多么美的事。其实,读书的境界就在人心的宁静,心静了,书就有了魂,有了魂的书,伴着我们,前面的路便不会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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