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要赶当晚的火车，我送他离开，我本想随他一同浪迹天涯，可我连一张远行的火车票都买不起。

  沿着灯火通明的街口，望着街上零零散散的行人，一时竟叫我生出一种穷途末世的孤独之感，此时的我，与家破人亡的三叔还有什么区别？三叔要比我幸运，他有他的梦想，他还有他的远方，可我？只是一个没人要的孤儿，我的生活简直像个笑话。

  我在学校门口徘徊了一遍又一遍，天下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突然想要藏起来，找个不被任何人发现的角落藏起来，如同乌龟把脑袋缩进自己壳中，就以为可以无所畏惧了。 　　  

  门卫老头正躲在昏黄的小房间里，他一脸落寞的坐在窗户前，翘起二郎腿，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劣质的烟草燃出热气腾腾的浓雾，乍看上去就跟房内失火了一样。老头十分安详的坐在这浓雾之中，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偶尔他也会端起桌子上的搪瓷杯润一润干枯的嘴皮，锈迹斑斑的搪瓷杯通体布满黄色的茶渍以及不知名的垢物，活似一只浑身长满疙瘩的癞蛤蟆。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站了起来，佝偻着背朝窗外凝望着，他绷着脸，瞪着一双小眼睛，有几分秃鹫的神气。

  空气越来越冰冷了，呼啸的寒风扑到我身上，似乎能够刺穿我的身体，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不具备实体的幽灵，体内空荡荡的，心情失落到了极点。我朝街上的行人望去，昏暗的路灯拉长了他们的影子，使他们的轮廓变得缥缈，我感到心灰意冷，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在我脑子里蔓延。

  我试着把腿抬起来，双腿却跟灌了铅一般，我开始感到了恐惧，此时此刻，我已经无家可归了，而眼前的这座学校也即将容我不下了。

  迷离的夜色在凌厉的寒风中愈加显得阴沉，我朝漆黑的夜空望去，低垂的浓云扮作一张巨大的鬼脸突然向我扑来，犹如当头棒喝，我直觉穷途末路，终于坚定了信念。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门卫老头推门而出，他这是要锁校门了。

  “等一下……等一下……”

  我一路小跑冲过去，掏出学生证朝门卫亮了亮，他冷着脸扫了我一眼，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想来也是，这种看家守院的行当，跟坐吃等死有什么区别？一辈子也无甚指望了。即便他换了其他工作，总要有人来接替这个的位置，那别人不也一样在虚度光阴吗？然他已鬓白如霜，独守一间狭小的小房子，难道他不觉得煎熬或者寂寞吗？

  走在校园里的林荫小道上，绕过一座小小的亭台，沿着一条甬型走廊，穿过一座座教学楼，我一边胡思乱想着，还没来得及将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琢磨明白就突然站在了宿舍门口。 　　 

  咚咚咚……

  我拿膝盖敲了半天门，里面竟然毫无动静，我只好把手插进裤兜，当我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钥匙时，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宿舍同学正在黑网吧里“连坐开黑”忙着打游戏的场景。

  我把门给反锁了，估计他们今晚通宵不回来了。

  躺在床上，躺在冰凉的被窝里，我感到了绝望，脑袋隐隐作痛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门外走廊上不时传来一阵阵吵闹，有人开始咒骂，也有人开始鬼哭狼嚎，有人把易拉罐砸到走廊的墙壁上发出一通次啦啦的响声……这都是那群白天打盹晚上总失眠的家伙搞出来的，偶尔寝管会过来管一管，可他们之间除了丧心病狂的对骂外，一点作用都没有，这黑灯瞎火的……之前就有一次，在午夜时分，学校领导强行将整栋宿舍的男生给拉到后操场上跑步、训话，这件事情被捅到了某政府机关，事关体罚，后来听说我们校长还被上头给批评了一顿，想想，也替我们校长感到窝火。教育只对有上进心的学生有用，反之则狗屁不通，也并非受了教育就能成为社会的栋梁，否则人民警察就该失业了，想来，教书育人这件事也真难为了“教育”。

  大概到了午夜，还有人在哼情歌，好在他人五音不全，哼歌像是在施展催眠，终于使我觉得困倦了，在我渐入梦乡的时候，突然，楼层上空响起一阵儿噼里啪啦的炮仗声，随后就有人破口骂娘，有人放声狂笑，有些人想要蓄意报复，想要发泄一番，就在墙壁上乱砸一通，你砸墙，我也砸墙，整栋宿舍楼都开始在震动了，于是有人就喊醒正在熟睡的同学，“快起来，快起来啊！地震啦！快逃命吧！”

  房间里一片漆黑，我摸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霎时，一道阴沉沉的月光在我床边洒下一层模糊的灰白色，窗上结了冰花，我神经兮兮地伸出手去摸窗户，不小心被冰了一下，脑袋顿时清醒了几分。

  我朝窗外望去，月光的辉泽趁机在我身上洒上一层白霜，我能感受到它在空气中向我传达的一股凉意，那股沁入肺腑的凉意使我莫名其妙地发着呆，仿佛这具身躯正在沐浴着洗礼。

  暮色逐渐褪去，揭开了一幅苍茫的山水画，朦胧的晨雾打湿光滑的镜面，我仿佛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正在滴血。

  几只瑟瑟发抖的小麻雀躲在枯树枝头上欢唱，然而，它们摇摇欲坠的身体已经彻底出卖了它们的灵魂。这时，门卫裹着一身厚实的皮大衣经过，他手里提着暖水瓶，他这应该是去锅炉房接热水了，望着他迅速消失在迷雾中的白色背影，我仿佛觉得这个世界都沉浸在某种虚无当中。

  小麻雀们凄惨的锐鸣声不断在校园上空回响，听来竟让人格外的心碎。天就要亮了，雾也要散了，而我该何去何从呢？继续在学校里待着吗？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几十块钱，如果只啃馒头不吃菜，兴许能撑上一个月，可一个月之后呢？可怜巴巴地等死吗？

  我突然感到十分绝望，眼下我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我永远都不可能会想到，上不起学这种事情竟然真的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是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儿，我本以为可以在学校里很好地隐藏身份直到学业有成，此时此刻，我才勉强读到高二，难道要我向学校、社会苦苦哀求？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边哭哭啼啼地诉说着自己的可怜身世来博取同情，末了，再假装很无畏的样子大喊一声，“看看吧！我是多么勇敢，多么坚强。”

  如果我从没读过书，没上学，连最基本的思考都不会该有多好，即便我将流落街头，像流浪狗一样四处乞讨，我也将永远不会觉得如此痛苦。

  ……

  “生来，一直以来，我都是在别人的接济下活命，我觉得自己像条苟延残喘的流浪狗，每当我从别人手中接过维系读书的钱，时时刻刻都要把感恩顶在脑袋上，稍微有了懈怠，就会让我觉得像是在犯罪。我拼了命的学习，优异的考试成绩反倒成为众人口中标榜的符号，我觉得自己像个傀儡，成为了他们寻求存在感的一种工具。即便我有崇高的理想，可这种理想却被套上了名利的枷锁，我的信仰成为了某种自欺欺人方式，所谓的爱与道德简直叫我生不如死。我的生命中不曾有过欢乐，除了考卷上的成绩，我一无是处。我已经掉进了无底深渊，一辈子再没有回头的机会。如若当初，如若没钱读书，家庭又背负不起，为什么还要苦苦哀求别人？难道除了读书我就不能做些别的事情吗？我多么想反抗，一走了之，那样的话，我早已饿死街头了。长久以来的压抑，让我的心理逐渐变得扭曲，我懂得感恩戴德，为了念书，负下那么多债，他们肯帮我，图我日后的报答，我越是努力，身上背负的债务就越沉重，炮烙在我身上的这些印记将伴随着我一辈子，直到我躺在坟墓里，这种牵扯甚至还将延续到我的下一代。我的身心时刻备受着煎熬，可没有人能够理解我，要是倾诉出来，他们定会骂我没良心，骂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小强，你能理解我吗？”吐出这些话时，三叔已经泣不成声了，三叔问我的问题，直到我跟他湖畔分别，我都没能作答。

  ……

  走廊上传来一声咔嚓的弹簧音，想是宿管开了门锁。我抬起手腕一看，就要五点了，随后走廊上又响起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声、哗啦啦的流水声，我心乱如麻，再也坐不住了。

  我起身整理衣物，我将行李箱从床底下拖出来，我的床头放着几本各科练习习题，在午休、晚睡之前，我已经养成了做几道习题再睡觉的习惯，我顺手将它们塞到行李箱的夹层里，又想到自己今后将要踏上的不归途时，就又将它们丢回了床上，这些东西砸到裸露的床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就要碎裂了。

  床头桌上还有几本课外书，其中有一本《三国演义》跟《孙子兵法》，这两本书费了我好多功夫才买到，学校门口的那十几家小书店里只有简版的，要么就是翻译过的，至于《孙子兵法》，我必须要买附译文的，否则文言文里面那么多生僻字看的人脑袋都炸了。事实上，我买来也只是随手翻了翻，一本是没时间看，另一本根本就看不懂。

  小时候，听人家说书，说毛爷爷当年行军打仗就带着这两本书，班里的同学还跟我打趣，他们笑呵呵跟我说，“强哥，将来等你当上了军委主席，到时封我俩儿一人一个军区司令当当啊！”当时，我真想一脚将他们踹到天上去。如今，这些书对我而言，远不如论斤卖给废品站更具价值。

  当我打点好所有物什，觉得背包里还有空间，我踌躇了半响，最后还是将那两本书给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