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跟踪

（新故事 4200字）

文/叶有庆

农村落后、愚昧，已是老黄历了，如今乡村正在超越都市，成为新的热点。

朱国民的经历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他在世纪之初，好不容易洗清泥腿子，成了一个城市人，不成想，才几年功夫，因为偶然的一次机会，被渐进的乡风陶醉，又一头扎回了农村。

这件事还得从朱国民跟踪老婆说起。那天晚上临睡前，他故意撒谎说，近几天太忙，明天就不回家吃中饭了。本来，下了这个决心是在暗地里，何况，这种事情声张不得，自然只有悄悄的才好。

这是一对奔五的夫妇，已经相濡以沫二十年，平日里老公从没怀疑过老婆，更没想过她背地里还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最近一段时间，老婆行为反常，神神秘秘。尤其昨天，居然踩着“新闻联播”钟点踏进家门，联想到以前也有好多次没做午饭，他就忍不住问老婆一句都忙些什么呢？本来随口的，也没太在意，不想，老婆居然斜他一眼，连说了三个“保密”。早有人说没了信任才保密的，想不到两口子都到了这步，怕是离背靠背不远了，朱国民很是担心，不由的往茬里想了。

一大早，朱国民比平时提前十分钟出门，蹙进了小区的对面巷道，预约好的出租车正等在那。一会儿，老婆急匆匆出来了，他慢慢地跟了上去，连着倒了两趟市内公交，最后来到东城换乘站，坐上了204路乡村巴士。朱国民很纳闷，这趟车开往嬉子湖镇，终点就是他的老家双店村，去年才开通，莫非她惦记老家了？按说他们进城快十年，偶尔想回老家看看也正常，何须这么藏着掖着呢？不对，一定有事。

一路上，朱国民心绪不宁，好不容易捱到终点站，他看到老婆提着个包裹直奔厕所，就让的士找个掩蔽处，自己紧盯着厕所。好大一会，才有一位穿着时髦的妇女走出女厕，披一头大波浪。

朱国民心中疑惑，刚才怎么就没见这年轻女人进去呢？渐渐近了些，朱国民看清了少妇的脸，惊得眼珠子差一点掉下来，这不正是自己老婆吗？打扮得如此俊俏，这已是很多年没有过的，果然玩大的了，得亏今天跟过来，不然自己被蒙在鼓里，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老婆顺着老街急急地走着，再一拐，上了一条通往西南方向的水泥大道。这里一直往下三面环水，原来有一条土路，连接着老街区与嬉子湖水泽、湿地，早年，朱国民在老家行船耕地，木船就是泊在前面不远的湾里。那个时候，船民们收获的水产和必需的日用品，都是在这条小路是来来回回的传递，舍此别无岔路，只是现在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朱国民也不急了，打发走的士，沿路慢悠悠地步行跟踪，走过一截，看见“嬉子湖生态旅游区直通专道”标牌，脑海里忽然就蹦出一个成语：“瓮中捉鳖”，他觉得挺滑稽，可这时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景区大门口，有块牌子特别醒目：“请排队买票进入”。朱国民停下脚步，前后左右环视一圈，哪里还有老婆的身影，就在他纠结要不要买票、要不要进去的时候，有个声音直冲耳膜：“老朱，你怎么来了？稀客稀客，快进来！”却原来是张念成在喊他。

他们两个是发小，都是船民世家，打记事时起几乎形影不离，童年难以磨灭的记忆里，总有他们一起玩水、一起摸鱼的片段。而后他们一起上学，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高考后，张念成去外地上大学，他回乡跟随父伯叔爷们搞船，才少了联系。前两年，他听说了张念成返乡、而且任职嬉子湖生态旅游区的消息，就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档口，张念成竟然找上门，力邀自己与他一起到景区服务。朱国民是直肠子，当时一点没有给情面：“好不容易才逃离那地痞人孬的湖稍苦海，再跑回那鬼地方，我傻呀？！”你张念成外面混得不如意了，回转了，还要拉我垫背，太不够意思！当然这后半句话并没有出口，他想他应该清楚，所以再后来几次在城里遇上，不等张念成开口，他都装出急火火的样子，推说有事，目的就在于躲避他。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有好事的行走嬉子湖，一再邀请向导，他都不愿，生怕去了景区，碰上了张念成尴尬。不过骨子里，他更多的是不屑于前往，生养自己的故土，他太熟悉了，才几年时间，怎么可能有宣传吹嘘的那样子？真的那么好，自己，还有一大些的乡亲们，哪还用蛇行鳖爬地自寻出路，逃离出乡村呢？

人算不如天算，今天，自己终究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而且，恰恰与张念成顶了正着，再那么样就是不够意思了。

张念成根本没想那么多，一见到他，显得很是激动，紧紧拉着他的手进了办公室。朱国民心里有事，也不言语，接过文员递来的茶水，咕咚咕咚地喝出响声，借以掩饰，而后就盯着脚背发呆。张念成看出了他的心猿意马，只好关照他先到外面随便逛逛，自己处理完事情马上过去找他。

出了办公楼，就是“方以智广场”，在靠近度假村的东南角，围着一大群人，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在热烈地交谈着，朱国民的好奇还没来得及消解，一眼就发现老婆正混在人群里。他再顾不得掩藏了，立马往前凑，待近了些，只听老婆嘴里叽里呱啦的，还有老外絮絮叨叨的声音。挤进人群，朱国民站到了老婆身后，他老婆回头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一点儿不显得惊讶。这时，有个老外缠上来，一叠连声地“故的”、“伟瑞故的”，朝他老婆直翘大拇指。老婆转过身，又把他晾在了一边。

朱国民长舒一口气，心里反而平静下来，去广场边饮料亭买来一瓶苏打水，塞进老婆手里。老婆白了他一眼：“这还差不多！自个儿转转吧，我还有事，一会儿找你。”朱国民张张嘴，还想说什么，老婆已是脊背对着他，只好无奈的摇摇头，慢慢踱开去。

这时，张念成走了过来，问：“看见嫂子啦？”

朱国民点点头，盯住了他：“你让她来这儿的，是不是？”

张念成笑了，“你呀，牛脾气就是改不掉，还固执！这儿有什么不好呀？看人家外国游客，来了都舍不得走呢。”

“停停停。”朱国民抬起手臂，“我不管这儿好不好，我只问你，我老婆在这里做什么？”

“她呀，还不是听你的？！现在只是接待中心志愿者，还是我们景区的编外人事哦。”张念成拉他坐到长椅上，“记得年初，你不陪嫂子回乡那事吗？她伤心了好久。是在找姐妹们倾诉时，恰好遇上一个大姐，正在找人临时陪护女儿。她女儿刚毕业，应聘了接待中心外事经理岗位，做娘的不放心，说路远，又是乡下，想接送女儿上下班，单位却请不了假。你老婆歪打正着，做起了小丫头的保护神，又实现了回家看看的心愿。想不到吧，这一陪，你老婆就陪上瘾，迷上老家啰。我还以为你是动心了，让嫂子打前站呢……”

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朱国民才有兴致观赏周围的美景，广场、酒店、度假村，以及接待中心，一一仔细看过，觉得就是不一般，这些建筑群落错落有致，别具一番风情和趣味。不经意间，身体和心灵都无比的舒畅和放松。这些年，神经绷得太紧了，都是被城市密密匝匝的钢筋混凝土丛林压抑出来的，他曾担心过，说不准什么时候自己就会顶不住，但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可以回转。

看他一脸陶醉，张念成不失时机地召来一辆景区游览车：“好吧？走，带你去看比这更好的景观！”

漕运码头、嬉子仙岛、水上乐园、户外拓展，还有瓜果采摘及农副产品生态体验基地，等等等等，走马观花，已然眼花缭乱，朱国民已然心动，若能驻足于此，定当乐不思蜀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圈下来，朱国民感叹美好乡村建设的伟大成就，也为故土家园的巨变而欣慰。意念至此，他开始理解了张念成，当初还只听进去了关于景区的美妙，说遵循整体布局，经过系统化治理修缮，滨湖、湿地与岸基设施配套齐备，使悠久地域文化与山水人文景观有机融合，相得益彰，让嬉子湖魅力无处不在。现在看来，绝不仅止于此，农村整体环境与面貌都有极大的飞跃，他的心底荡起了一波一波的涟漪。

中餐安排在旅游区养生酒店，老婆居然也在，他们自然坐到了一起。老婆迫不及待地问：“感觉怎么样？”“好着呢！”朱国民朝着她笑，一伸手，把她的发套扯了下来：“我说呢，怎么有这般好看的大波浪！”张念成也看着他们笑起来，“还是嫂子有计谋，不这样，哪能勾住你，要是跟踪到半路上掉链子，岂不白费力气？！”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酒足饭饱，一行人等都拥进了张念成办公室，张念成“咳、咳”两声算是清场，直接把话头甩向了朱国民：“旅游区水上拓展救援队长位子还空着，你来还是不来？”看他一脸的严肃，朱国民看向老婆，他老婆一脸的不屑，“你那个小游泳池教练再继续当下去，迟早得荒废了自己。城市人身份就那么好啊？反正我是决定回来了。”

身临其境，所见所闻，朱国民已经感觉出农村翻天覆地变化，许多方面甚至超越了城市，只怪自己孤陋寡闻。尤其打小练就的一身水上本领，简直就是为这个旅游区水上拓展救护量身打造出来的，何况还有被张念成特别看重的——那种旁人难得的优势——熟悉本地水文地貌。可要是马上答应，这弯子转得也忒大了，不行，得有台阶缓一缓。

“你怎么就知道我会跟踪你呢？”朱国民问他老婆。

他老婆得意地说：“我还不知道你？犟猪一个，总跟人反着来！谁让你有小心眼呢？我这叫对症下药，不愁你不入套。”当着一屋子的人，他老婆又把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

原来，自从儿子考取大学出外读书，特别是前年出国留学，他老婆有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后来听老家来的人说，当地嬉子湖旅游区经常有外国人来，她就想，说不准有认识儿子的呢，于是动了过来寻访的心思。

第一次前来，还真遇上不少黄头发蓝眼睛的，她也不知道怎么跟人家交流，只是转悠来转悠去地看着，见他们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形态，想儿子周围的人应该也是这样的了，就放下心来。

后来一个姐妹的女儿应聘过来，有她做翻译，交流起来顺畅多了，加上受命陪护，前来景区机会也多了。外宾很客气，经常地向她翘起大拇指，称赞这里好，环境优美，人又善良漂亮，她心里甭提有多高兴，才冲淡了自己对儿子的思念之情。渐渐地，她发现不仅仅景区美，老家的一个个村落也一样的很美，就想着，得注意自身形象，不能给家乡丢脸。后来，在景区遇上张念成，她一点不奇怪，她有印象，之前他就专程去过她家几次，不过那么看重朱国民，一定要聘请他，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于是商议，想办法引得朱国民前来实地，这事儿便能八九不离十了。

“我不打扮漂亮点，跟景区环境不配不说，也难刺激到你呀？！”他老婆娇羞地看着他，“不过平时都是进景区后才换衣饰，今天担心你溜钩，要不跟着来景区，计划岂不泡汤？所以临时起意，提前去厕所换了衣饰，果然奏效。谢谢你的配合！”

朱国民哭笑不得，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于是说：“张念成还算实诚，没有忽悠我，只怪自己被过去农村落后愚昧伤透了心。新农村建设、美好乡村整治确实不来虚招，这个集生态观光、渔业休闲、水上拓展、乡村度假于一体的独特景区，是我的故土，更是我的新家啊！”

张念成、朱国民这对发小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