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吴城邗,沟通江淮。”
卢绍绪此时站在船头,看运河水流淌,两岸薄雪依稀覆盖着枯草,想起《左传》中这句话。虽然只是寥寥数字,但道出了扬州城的最初篇章。
扬州是一座依水而建,因水而兴的城市。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开凿了从扬州到淮安的“邗沟”,是大运河最早的一段河道。此时,卢绍绪一家正沿着这段河道乘船南下——他们远眺碧波荡漾、宽广连天的高邮湖,又望见河岸庄户聚集、堤坝高筑的邵伯湖。孩子们挤在一起玩闹,幸好船够大够宽,可供他们好好施展。
“看!一座塔!”经过高邮湖时,晋恩远远看到河心洲有一座古朴的宝塔,被几间寺庙殿宇簇拥着,夕阳之下光影深邃,更显神圣宁静。
“在哪儿?在哪儿?”孩子们纷纷涌上船头,顺着晋恩指着的方向,果真看到一尊古塔和一座寺院宛如矗立在水中。一阵河风吹过,寺院翘檐下垂着的铜铃铛随风轻摆,发出叮叮当当的铃声,清脆而悠远。那一瞬间,世间仿佛安静下来,只听到一阵阵的天籁之音贴着水面传来,陶醉了旅人。
晚饭吃了晋恩和粹恩用船上的网兜打捞上来的水产,有鲫鱼,有虾,一家人吃得无比满足。孩子们白天又是车马劳顿,又是换乘水路,都疲乏了,很快进入了梦乡。
夜晚的天空如泼墨纱绸,繁星恰似钻石点缀,间或有袅袅白雾升腾其间,而这一切随水倒影运河之中,如梦似幻。
“冬天的夜空真清澈啊。”马红缨裹着厚厚的披风,跟卢绍绪并肩坐在船头。
“你能找到北斗星吗?”卢绍绪问道。
“我瞧瞧。”马红缨在满天繁星中仔细寻找着那七颗呈漏勺形状的星星,然而刚下过雪,天空中的星星又多又亮,居然半天都没有辨认出来。
卢绍绪笑着指了指:“在那边!”
顺着他指的方向,马红缨眯了眯眼睛,终于找到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组成了北斗星,古人根据初昏时斗柄所指的方向来决定季节。此时,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传说扬州城的郊外,有七座山,正对应着北斗七星。”卢绍绪道。
“真神奇,以后你带我们去瞧瞧。”马红缨笑看着丈夫。
过了会儿,马红缨冻得受不了,招呼绍绪快进船。卢绍绪摆了摆手,依然坐在船头。此时的寒冷令他格外清醒。
卢绍绪,字星垣。
他的字是童年时自己为自己起的,他从小就爱仰望星空,听卢达斋讲二十八宿和三垣的故事。只有在被夜色包裹,站在星空下,他才觉得自己真正沉静下来,可以去思考、回味许多事情。有时站在高处,抬起头就是清晰的银河,他甚至感觉到自己能伸手摘下星辰。
运河水波光粼粼,卢绍绪的心也难以平静。
盐业,到了今时今日已不复数百年前的辉煌。清代统治日益腐朽,民间起义不断,各地反复镇压,对盐业的打击很大;而在古老的中国之外,俄国、日本等国家虎视眈眈,每年要纳很沉重的税负用于军事,盐商们首当其冲。
扬州盐商虽然闻名天下,与广州行商、山西票商并列为全国三大财富团体,但商人各自为政,运营不畅,许多人抱怨纷纷。几位极具权势的总商牢牢把持着控制权,他们世代跟盐政衙门关系亲密,与官员们私相授受,互相支持。每位总商管理着一批散商,散商们在严密的管理体系下,既要努力挣银子,亦要孝敬总商,卢绍绪刚开始也要从散商做起。
船只在夜幕中缓慢行驶着,有鱼跃出水面,激起一阵浪花,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卢绍绪回了会儿神,搓着手进了船。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舱内时,船已经驶入了扬州城。
孩子们被沿途鼎沸的人声吵醒,一个个挤在窗户边朝外看。此时运河河道越来越窄,船已进入小秦淮河。胡善麐著《小秦淮赋》,赋序云:扬州城西而北,有虹桥焉,天下艳称之。其水号“小秦淮”。在清代末年,小秦淮河沿岸是繁华的闹市区。
冬日里虽然气温低,但河畔堤墙受到水的滋养绿意依旧,两岸古色古香的房宅小楼鳞次节比。行人脸上洋溢着笑容,不时传来叫卖声、呼喊声、说话声、以及车马经过声音。卖货郎推着车正从拱桥上经过,车上的草棒子插满红彤彤的糖葫芦,沿河包子铺的店小二把一屉包子麻利地递到后面一艘船上,惊着的马从街上一阵奔跑,惹得路人纷纷躲避……
小秦淮河畔人间烟火、富丽热闹的景象把孩子们看呆了。
马红缨也看得入神。她见街上的人们一个个气定神闲,脚步稳健,尤其是女人们,发髻梳得别致流油,服装色彩花纹都是她从没过的样式!她们款款行走,姿态婀娜,像从画中走出的一般,马红缨竟不知不觉看傻了。活了几十年,一直呆在小城镇,觉得那种生活还挺好。如今真正的大都会气息扑面而来,哪怕只是揭开了一角,对她来说也是一场莫大的震撼。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即将在这里开启新的生活。
“到了!”卢绍绪指了指前面不远一座宅子。
一阵颠簸震动,船停了下来,船夫系好绳子,大家一个接一个上了岸。
萱萱踩了踩脚下的石板路,又跳了跳,似乎才感到踏实,从富安镇到扬州城,这一路她还没缓过来。晋恩、粹恩、亚恩三兄弟也站在了一边,大家呼吸了几口扬州城的新鲜空气,满足而欣喜。
货物行李很快就被搬上了岸,大家随着卢绍绪走进莲花巷3号一间有天井的宅子里。这户人家前年突然发生了变故,要搬离扬州城,故而急于售卖。卢绍绪来扬州谈公事时,经人介绍看中了这个宅子,地方不大,但够一家六口和佩姐居住了。虽然当时家人尚未来扬州,但卢绍绪毫不犹豫,立马交了订金。
事实证明,卢绍绪的眼光的确不错。小秦淮河一带是当时扬州城的中心——书社茶馆,画舫拱桥,到了春天河畔翠柳如烟,笙歌不辍,真乃人间天堂也。而这处巷子里闹中取静、大小适宜的民居,亦是可遇不可求。
小院子四周分列着客厅、两间卧房、厨房,每个房间都有几扇小格子窗,向外推开采光透气极好,还有几间房门开在里屋。屋顶上还有两间方格窗朝外打开的小阁楼,靠墙处有梯子和天井相连。正中是一座水井,旁边有个侧门,还有一些花盆鸟笼堆放在墙角。
孩子们呼啸着进了天井,又停下来四处张望新居,只见家中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一切都是卢绍绪提前安排好的。屋里有些八仙桌、橱柜之类的家具,是从前的主人留下的,虽然有些古旧,但材质尚好。萱萱和亚恩已经提前定好自己的房间,他俩争先恐后地挤进门,把行李包袱丢在床上,趴在窗台向小院子张望——窗边有一棵低矮的梅花树,等天再暖一点,梅花绽放,整个天井都能嗅到清香。
他们很喜欢这个家。出了巷子就是十里繁华,关上门安安静静,似乎一点也不受外界喧嚣的打扰。
“绍绪。”马红缨自看到这个小院子就分外高兴:“以后我可以在这里种些花草。”
“我就知道你喜欢。”卢绍绪微笑地看着妻子。
“你怎么发现这个好地方的?也不提前告诉我。”马红缨埋怨丈夫,曾问过绍绪扬州这边落脚处找得怎样了,可他也没有把地方告知,她便以为还没有定下来,没想到丈夫早把一切考虑得周全详细。
“我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卢绍绪把物件一样样送到客厅。
“太合我心意啦。”马红缨高兴道。她知道丈夫的才能不仅仅在此,他总会一个人把许多问题考虑得清清楚楚,所以从江西上饶一路走到今天,她一点也不感到稀奇。她佩服、崇拜自己的丈夫,愿意为了他今后的事业尽心辅佐。
“父亲,父亲,我们住在这里可以吗?”萱萱拉住卢绍绪的手,把他带到他们已经占好
的房间。
“当然可以啦,这就是你和亚恩的卧房,以后你们要和平友爱相处,可不能吵架。”
“我们不会吵架的!”萱萱和亚恩一起点头保证。
卢绍绪宠溺地摸摸他们的头。
晋恩和粹恩住在里屋,窗户开向外面的火巷,也很宽敞。佩姐一个人住在最里头一间,再没有多余的房间了。晋恩粹恩兄弟俩没住过这样的房间,打开雕花格窗,伸出头朝窄窄的巷口望了又望。
家中物品收拾摆放花了整整一天,还缺些必须的家具,卢绍绪第二天去铺子里选购了,生活气息渐渐填满了这座宅院。
住在这里的第一晚,萱萱兴奋得睡不着,因为她太喜欢这个房间了。占据主要空间的是一张不大不小的床,古朴的长条桌摆放在窗前,另外摆放了一些杂件。最近天冷,萱萱没有习字,等开了春,马红缨一定会督促她坐在窗前练字,说不定亚恩也要学着写呢。突然,萱萱想到一个令她头疼的大问题,马红缨一定会让她学做女工。
做女红?她摇了摇披头散发的重重的头,她觉得自己不适合做这个,还是写字比较好一点。可是马红缨一定会逼着她学,想到这,她就开始睡不着了。迷迷糊糊地到了天亮,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亚恩居然已经起床了,在院子里说着话,不知道在忙乎什么。
听闻卢绍绪早上要去拜盐宗庙,孩子们也要跟着凑热闹。卢绍绪想了想,答应了。
萱萱不知道什么是盐宗庙,只知道是很庄重的地方,在扬州做盐商,一定要去盐宗庙拜盐神,保佑盐路通达,顺顺利利。就跟拜山头一样。
卢绍绪雇了架马车,载着一家人沿着运河边向南行走,过多久就到了盐宗庙。这一路,依旧是十步一景,热闹无比。在运河河道的拐弯处,萱萱见到一块面积极广的平地,一栋不大的房舍孤零零矗立着。房舍土灰土灰的,冬日的枯树枝丫遮挡着屋檐,更添沧桑之感。
下了马车的卢绍绪表情严肃地走向盐宗庙。
这座庙宇,是盐商们为了供奉夙沙氏、胶鬲、管仲三位盐业始祖而建,是扬州盐商举行祭祀仪礼的场所。夙沙氏是最早煮海盐的“始祖”;胶鬲原为商朝纣王大夫,后经营盐业,被认为是最早的“盐商”;春秋战国时期的管仲因最早提出“食盐官营制”政策,对后世盐业税赋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后人称之为最早的“盐官”。三人被尊为“盐宗”。
约摸二十年前,两淮盐商为感激时任两江总督兼两淮盐政的曾国藩开通长江盐路,在盐宗庙中同时祭祀曾公。盐宗庙,向来是扬州盐商的信仰所在,每年入冬后,祭拜盐宗的盐商们络绎不绝。
卢绍绪跨入门槛,一股威严之气迎面而来,三尊巨大的雕塑俯视着他,不言不语,不喜不悲。此时空气静谧,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到,他们似乎在交换着某种信息,进行着某种协商对话。这一切,他人无从知晓。
卢绍绪对着三尊盐神庄重许愿。不知过了多久,他从身边抽出三株高香,行下大礼。
走出殿厅时,卢绍绪抬眼见天空湛蓝,视野开阔,往前走不了几步就是日夜流淌不息的运河水。此处已然接近城外,向西走就是繁华热闹的河下街、引市街,向南走是商贾往来的东关渡口,是一个地理位置绝佳之处。
一家子在附近转悠了一趟,钻进马车回去了。
隔了一日,卢绍绪去拜见了总商许之旸。
许之旸已年逾六十,是扬州城有名的大盐商。卢绍绪之所以能入他的盐号供职,是因为他与富安盐场、吴鸣鹤在生意上有着颇深的联系,而他本人也是一位徽商,他的母亲是上饶人,与绍绪算是半个同乡。
和扬州城其他多位总商不同的是,许之旸的总商之位并不是世袭得来。
三年前,许之旸设宴款待与自己有生意往来的盐场官员,卢绍绪赫然在列。第一次见到绍绪,他就非常欣赏,时常对身边人提起。后来,吴鸣鹤将卢绍绪引荐到到许之旸的盐号“祥春岳”,许之旸更是一口答应。
扬州盐商虽然豪富在外,但内里的经营运作人才匮乏。斗富比阔、一掷千金,热衷于结交朝廷官员,共同谋求利益,但凡来一位新人,也很快自动向那些阅历丰富的老盐商们看齐,很难有什么大的改变。
这些都是许之旸不愿看到,却又无可奈何的。盐业萧条,官府赋税却逐年加重,若按照往日的专营方式,再大的店铺也难以支撑。他希望自己身边能来一些真正得力之人,帮他解决问题,迎难而上。
在卢绍绪眼中,许之旸已经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了。虽然上了年纪,个子也不高,但他开口中气十足,透着不容小觑的气场。他花白头发编成辫子垂在腰际,有一块古玉做装饰,衣着布料高档精细但不刻意彰显,抬眼间目光炯炯,很有威慑力。
多年来,扬州盐商按财富多寡,有着身份地位的区别。其中,财力雄厚者称为商总,或总商。总商负责管理旗下散商,与盐政衙门沟通,共商盐务。
扬州城内总商若干,此时大有名气的共四名,称为“四大总商”,许之旸便是其一。而卢绍绪刚到扬州便能归入许总商旗下,运气不可以说不好。
在扬州城呆了有些日子了。
这日清晨,亚恩发现窗台下的梅花开了几朵,花骨朵也有不少,原是一株清香萦绕的白梅,他兴奋地喊大家来看。
萱萱揉着惺忪的眼睛,凑近仔细问,扑鼻的香气把睡意都赶跑了。
“它终于开花了呀。”萱萱仔细观察。
“是啊,你看多美。”亚恩每天早晨都在窗台下看梅枝,盼望着开花,第一缕春风拂过时,白梅如约而至。
过了一个冬天,萱萱和亚恩也长大了不少。萱萱脸盘子比以前更饱满了,在河水的滋养下,呈现白里透红的可爱娇嫩。亚恩个子虽没长多少,但也壮了,性格更外向了。
一只黄色的猫不知从哪里跃上围墙,稳稳地走着,居高临下看着这对姐弟。马红缨和佩姐在一角闲话家常。
“听说扬州城的选美大赛要开始了。”佩姐把从隔壁仆妇汪妈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马红缨。
“选美大赛?”马红缨惊讶地看着佩姐,这些新风尚对于她来说太过时髦,从前几乎闻所未闻。到扬州后,她一次又一次被这座城里的奇闻异事深深震撼。
“听汪妈讲,扬州美女选美大赛,即将轰动全城!”佩姐绘声绘色说道。
“什么是选美大赛?”萱萱被吸引过来。
“就是选出扬州城最美、最有才艺的女子。”佩姐把从汪妈那听到的又转述给她们:“都是盐商家美妾和新买瘦马们参加的选美,听他们说也是盐商之间的实力大比拼!”
佩姐似乎已经熟谙其中的门门道道,见马红缨和萱萱听得聚精会神,她更加来了精神,讲得口沫横飞。自古扬州美女天下闻名,这美女之中选出的美女,怕不是从月宫来的吧。大家都渴望一睹扬州美女的风采。
“选美大赛可严格啦。”佩姐把听到的一股脑儿告诉她们:“得要先挑年龄,只能是在14到18岁之间,大一个月都不行;教习嬷嬷先要过筛一遍,把太黑的、太高的、姿态声音不好的通通剔去,再筛去一部分才艺不精的,最后留下少数美女,参加决赛。”
母女俩听得如痴如醉。
“听闻盐商们选扬州美女,每次标准都不同。有阵子大家美女见多了,觉得没意思,还举办过选丑大赛呐。”佩姐继续说道。
马红缨惊讶不已,萱萱则笑得前俯后仰。
回到房间,萱萱趴在长条桌上,提着笔,不知道在忙碌着什么。前些日子听说,卢绍绪正在寻一处私塾,让她跟着习字读书,学习简单的算术。
晋恩和粹恩已在梅花书院入学就读,扬州不愧是大都市,适合两个儿子的知名书院就足足有十几所,尤其以梅花书院、安定书院、广陵书院最为闻名。梅花书院治学严谨、学风端正,已有三百年历史,乃是重视教育的盐商们捐献所建,卢绍绪很是推崇。如今晋恩粹恩在梅花书院学习,盐商们虽然世代经营,但同时盼望子孙后人能走上仕途,当下科举考试还是年轻子弟的必经之路。
卢绍绪一直在筹备着在扬州城里开盐号的事。上次拜会总商许之旸后,他同时开了自己盐号“云德丰”。卢绍绪在扬州城足足考察了半个月,把店面也定了,就在大东门桥附近。这一带繁华热闹,不少盐店在此聚集,这座横跨小秦淮河的重要枢纽,联结着扬州的旧城与新城。
一系列事务,令卢绍绪每日忙得很晚才能回家。他开盐店的消息在那一片迅速传开了,偶尔有散商前来张望,大家对他的到来不惊亦不喜,这一带每年有太多像他这样的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
如今在扬州的生活花钱如流水,卢绍绪感受到了压力。一家子人的吃穿用度都需要花钱,开盐店,交租金,雇伙计……到现在只出不进,万一那个环节出了问题,很可能刚到扬州就出师不利,这是他当前最担心的。除了在扬州的一应用度,后方盐场、各级盐务衙门机构也多处需要打点,此乃后话。
幸好一切还算顺利。随着柳枝抽出新芽,小秦淮河岸的迎春花呈现出一片热烈的黄色花海,卢绍绪的盐店顺利装修,人员也已就位。
马红缨帮孩子们收拾东西时,发现了萱萱搁在长条桌上的作品——几幅虽然歪歪扭扭,但很像那么回事儿的仕女图。她饶有趣味地一张一张看,发现小姑娘画得还挺不错的,可能那天佩姐说的扬州美女大赛,给了她启发。
当马红缨听佩姐说起这几日候选美女们正在离大东门不远一处叫萃华水榭的地方接受训练时,她萌生了好奇心,想一睹“扬州美女”的芳容。
过了几天机会就来了,马红缨和佩姐去盐店取东西,顺便到街上买些物品,偶然听说店里的一位盐工的亲戚在萃华水榭做杂役,买物品的事也抛到脑后了,相约一起去一探究竟。
过了小秦淮河向北走,绕过街巷人家,又穿过弯弯曲曲的树林小道,未见红墙,便听到一阵清雅动人的唱腔咿咿呀呀飘了过来。
在上饶时,马红缨时常听徽剧。那些年扬州盐商力捧徽班进京为乾隆祝寿,徽剧逐渐演变成京剧。清代后期,京剧兴盛,盐商们以蓄养京剧班子为流行,徽商聚集的扬州更是处于潮流的前端。她定神细听,这唱腔也不像是之前听过的那些剧目,似乎更悦耳、更清亮,层次更丰富。
同行的盐工见马红缨正在仔细辨认,笑着说:“这是新腔,加了很多独有的曲种,外边儿还没流行呢。”
马红缨恍然大悟,她脚下的这片土地不仅仅是当时的财富中心,还是艺术中心。各行各业的艺术家们云集,许多全新的曲调、技艺,都是从这里流传出去,再风靡全国。
绿荫掩映着一座别致的院子,做成莲花状的拱门上书娟秀端正的“萃华水榭”二字。
一位小厮从门缝探出头,警惕地扫了盐工一眼:“干什么的?”
“我是曹二的亲戚,把东西交给他。”
“在外头等着。”小厮砰地关上门。
从打开的门缝里,马红缨见到里面碧树掩映,景致秀美,一泓泉水边架起一座大平台,亭廊凌空架设于水面之上,身着各色华服的少女正在亭子里进行着练习。女孩们身材娇小,面庞白皙精致,其他便再也没有瞧见。
不知过了多久,小厮打开门,不耐烦地说:“你们快回去吧,他现下人不在。”
“好,好,打扰了。”没等盐工作完揖,门又是砰地一声。
回到家的马红缨,对今日园子里见到的美女念念不忘,她一五一十闲话着告诉丈夫。
卢绍绪笑着说:“这些女孩都是今年选中参加“扬州美女”比赛的瘦马。”
“以前曾听说扬州“养瘦马”之风兴盛,不知道这些女孩是什么样的标志人物。今天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都是苗条消瘦、一等一的美人儿。”马红缨还在回味。
“过些天就比赛了,的确是万人空巷。”卢绍绪回忆起几年前曾被同乡拉着目睹过上一届“扬州美女”的风采。
想到瘦马为盐商们所蓄养,马红缨心中不是滋味。卢绍绪如今已不是一名小镇青年,他历经千辛万苦成为了盐商中的一员,虽然刚刚起步、名不见经传,但日后常与那些商界人物接触,免不了受他们影响。许多习性都是一天天改变的,她也不敢确定丈夫日后不会存了那份心,毕竟连她自己亲眼看到那些少女,都受到了莫大的吸引。
卢绍绪察觉到了妻子的变化。
“红缨,别想了。”这些年,卢绍绪从未纳妾,仅仅把马红缨视做唯一伴侣。虽然扬州盐商一度大兴奢靡享乐之风,但绝不是每个人都如此。他紧紧握住马红缨的手,二人的身影映在窗棂上。
这些日子,扬州城街头巷尾、茶社酒馆都在谈论着即将到来的盛会——扬州美女选拔大赛。卢绍绪和几位先前熟识的盐商在富春茶社喝茶时也在闲聊,听说今年的花魁将身着纯金打造的华服游古运河,最后站在东关门上,向来往群众抛洒金叶子,以呈现“天女散花”的极致华美场景。
“依我看,钱老板今年进账远远高于其他几位总商,他家的瘦马应该会评为花魁。”盐商倪业平夹起包子,边吃边聊。
“今年最有可能当选花魁的是杨老板家的吧,杨老板前阵子向朝廷的报效可不在少数。”另一位盐商程辉冰不大认同,他咂了口茶。
“这些总商们,为了‘扬州美女’头衔争破头,其实也是在向朝廷献媚。”倪业平道。
“是啊。这背后的交易不知有多少。”程辉冰感叹之余不忘招呼绍绪:“哎,你也吃啊。”
卢绍绪没有开口,只一味喝茶。他听着他们说起那些人物,就知道这里头关系错综复杂,很不好处理。
杨老板,鼎恒元大掌柜杨云天,老奸巨猾,狡兔三窟,乃是一代枭雄。
钱老板,永裕厚大掌柜钱如海,胖如山,酒量如海,也是扬州城风云人物。
“说是美女比美,其实还是背后盐商势力、实力、财力的比拼。”富春茶社店小二凑过来,笑嘻嘻插了句嘴,送来一碟烫干丝。这扬州城最精通门门道道的,就数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了。
此时,渴望见到“扬州美女”的另有一人。
她日日伏案作画,手边堆积了一叠稿纸,每一张上面都画着美女,服饰姿态各异。卢萱萱凭着自己的想象,向往着这位扬州城最美的女子,她认为,“扬州美女”应该像嫦娥一样,肤如凝脂,眉目如画,不食人间烟火吧。
卢萱萱的美梦还在继续,却已经被马红缨喊着上了床。马红缨替萱萱和亚恩掖好被子,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再过不久就得分床睡了。
“母亲,你能带我去看扬州美女么?”萱萱睡前忍不住问。
“好,你得要听话哦。”马红缨说。
“好的母亲,我一定乖乖的。”萱萱眼睛在黑夜中亮闪闪的。
“扬州美女”总决赛如火如荼地准备着。这代表着扬州城形象的盛会,可以说排场极大,花钱如流水。三个月前就在比赛场地挖筑起弯弯曲曲的一圈溪沟,注入水源,比赛当日由美女们斟酒,酒杯顺流而下传到每一位来宾手中,仿魏晋时风行的“流觞曲水”,以现风雅之姿。
帐篷一片雪白,外罩金色曼纱随风飘舞,既有审美趣味,又有财富气息。
比赛前几天,扬州城老百姓们奔走相告,本次“扬州美女”大赛,将有五位美女进入最终轮决赛。五位美女的姓名、归属哪位盐商家庭,已然知晓。赌场钱庄早就忙活起来,赌徒们买定离手,普通老百姓也纷纷下注,大家热情高涨,就等着结果揭晓了。
那几日卢绍绪替许之旸去东台盐场办事,不在城中,许之旸把两个观看坐席送给了卢绍绪,马红缨母女俩得以前排就坐,清清楚楚地观看比赛。
萱萱被马红缨带到比赛场地时,手舞足蹈,激动万分。因城中百姓当日倾巢而出,官府为了维持秩序,早在几天前就调来了驻地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比赛场地团团围住。老百姓们只能里三层、外三层,伸长了脖子看。
马红缨眼见来宾都是金饰华服,衣冠楚楚,一看便知身份与家境,他们大多是官僚和盐商家眷,只为一睹本届“扬州美女”的芳容。坐席中央,一排身着官服的人物也都坐定了,现场渐渐由喧闹转向安静。
在悠扬的琴筝乐奏中,五位美女犹抱琵琶半遮面,迈着小碎步缓缓走进帐篷。一名男子走上前来一一介绍五美女的芳名、才艺等等。美女们分别以各自的方式与观众道万福。
每介绍一位,席中就掌声一片,尤其当是美女们慢慢露出真容时,帐篷外围观的老百姓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呼声。他们有一部分是从高邮、宝应、盐城等北部地区赶来,甚至有从安徽、浙江、湖北、河南等地专门赶到扬州的热情粉丝,只为一睹“扬州美女”芳容。
萱萱被惊住了,毕竟她从未见过如此阵容。当她见到五位美女中,一位叫陆心晚的姑娘缓缓移开纱扇,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全部屏住呼吸,只能看着她雪白姣好的面容、乌云般的鬓发、婀娜多姿的体态。她的声音如黄鹂鸟一般清脆动听,她的美服仿佛贴身裁剪,清雅中带着一丝俏丽,马红缨和萱萱看了一刻都移不开眼。
她如此美丽脱俗,气韵动人,令众人移不开眼。在大家心目中,陆心晚已经是“扬州美女”的不二人选!
陆心晚为大家斟酒,皓腕轻动,装着美酒的杯子顺流而下,大家已忘记风雅之态,纷纷争抢。当她经过萱萱身边时,萱萱用力拍着自己的小手,陆心晚的眼眸含笑扫过这位小女孩,很快就返回了台子上。
马红缨也觉得众美女之中,这位陆心晚最接近她心目中扬州美女的形象。再看看另外四位,太瘦,好似营养不良。那位叫颜丽儿的美女是剩下四位美女中模样最好的,但依旧很瘦很瘦,好似豆芽菜一般。
几轮才艺展示后,只见一众官员中,蓄着两撇小胡子的扬州知府正向端坐中央的两淮盐运使不住点头请示。没过多久,“扬州美女”的头衔名号就由扬州知府宣布了,萱萱伸长脖子,等着她心目中美女的名字被说出。
令人诧异的是,此届“扬州美女”的称号,落到了颜丽儿头上。
萱萱当场愣住了。马红缨也无法相信,那位瘦得像豆芽菜的女子,居然胜过天然美丽的陆心晚,成为了“扬州美女”!她们的心里都有一百个疑问,萱萱看到陆心晚下台时形单影只,而另一旁的颜丽儿被众人簇拥着,干瘦的脸上也露出了光彩。
马红缨实在感到费解,她不知道结果为何会如此?第一次观看闻名天下的“扬州美女”选拔赛,却选出了这样的结果,可见未必所有事物都名副其实。身边一位盐商家眷告诉她:“你有所不知了吧,盐商喜好‘瘦马’,这‘瘦马’都是体型消瘦,以瘦为美。所以颜丽儿评上这一届‘扬州美女’,一点也不稀奇。”
“是啊,他们被卖到大盐商家庭,当然要符合盐商的审美旨趣。”身边一人也来插嘴。
“不瘦,还评不上扬州美女呢。”
“美女名号,也是盐商们实力的角逐哦。”
“杨老板一定向官府下了血本儿了,否则颜丽儿哪里能评得上呢。”
你一言我一语中,大家纷纷离开帐篷,许多人都往一处奔去。
“这是去做什么呢?”马红缨拦住一个过路人。
“去看‘扬州美女’坐花船、游街、撒金叶子去!”过路人一溜烟跑远了。
人们很快就簇拥着去看新扬州美女巡游了。听说巡游仪式非常隆重,颜丽儿先是坐在以盐和各色鲜花做装饰的花船里,顺着古运河游到引市街,而后坐上同样装饰隆重的花车,顺着古运河来到东关街,仪式的最高潮部分是扬州美女颜丽儿一步一步登上东门,将金叶子往城楼下一把一把豪洒。那一刻,金叶漫天,仿佛财富纷纷飘来。扬州城成千上万的百姓蜂拥着抢金叶子,场面蔚为壮观。
瘦马颜丽儿成为了“扬州美女”。颜丽儿的买主杨老板杨云天,成为扬州城最具话语权的总商。
卢萱萱离开时转身看了一眼那个已经一片狼藉的台子。也许那些年,已没有人在意,“扬州美女”是否是一位如月下扬州城一般美丽的女子。百姓们兴奋地抢着金叶子,官商们亦满意地共赴酒宴,大家都能接受的道理,卢萱萱还不能。当晚,卢萱萱把她画的那些笔墨幼稚却用心绘就的仕女图,一张一张扬在了夜风里。
萧娘脸下难胜泪,桃叶眉头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