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夜晚,他慢慢地走着。
路一旁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制式的低矮楼房,铁灰色的水泥墙,透出的各色灯光在幕色下散开,形成一圈圈柔和的光晕。从有人家白天晒出来忘了收的被子当中穿过,仿佛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不过也有人说那是螨虫尸体发出的气味。他看到几个老头坐在楼下不知道谁家丢弃的几把破椅子上,抽着烟,下着棋。其中一个抬头看了他一眼,冲他点了点头。
路上有一只猫,跟着他走了一会儿,跑到他面前不时回头看看,然后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河水在路的另一边缓缓地流着,没有声音,散发出一种上了年纪的味道。
他沿着路一直走。路的尽头是一个派出所。晚上一定有人值班。
他走进去,派出所的灯亮得太彻底了。值班民警二十出头,也是个彻底的小伙子。
从昏暗的地方突然来到亮处,好像一切都变得不真实了。
他坐在派出所的值班室里,说:我杀人了,尸体就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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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认识她的时候,一切都挺好。
很跳很跳的颜色,穿在她身上,看上去也不觉得刺眼。她并不很年轻,暗褐色的皮肤泛着油光,能看到眼角的皱纹,但是浓重的色块,民族风的披肩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她拿起烟抽的时候,趿着布鞋,后鞋帮被踩得拗陷下去,索性当拖鞋穿……。没经历过这样的女人,之前的女人头发和衣服都一丝不苟,家里整洁一如太平间,后来就真的死掉了。
对门好像总是住不长,午睡中他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从门镜中望出去,一个年轻男人在张罗着搬家公司搬进来家具什么的。然后一个女人迤迤然趿了上来。他从心里揣摩着两人的关系,然后就忍不住趴在门口一直看。那个女人好像知道这边有人在看,靠在自己门边上看向这边。他吓了一跳,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他忙收回目光,好整以暇地回到屋子里,抓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女人独自住在对门。每天他都透过门镜看她。她好像也知道,但总假装不知道。
他回家上楼的时候,开门进屋之前照例望望对门,门上锁孔挂着一把钥匙,匙链是印着暗红色玫瑰花的皮质钥匙包,他把钥匙拔下来,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有股子肉桂的味道。他轻轻把钥匙插回去,轻轻敲门。好像里面有点动静,但是没有人来开门。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也听不真切。他加大了敲门的力度,用了更大力气,“有人吗?!钥匙拉在外面了!”,“来了来了,等一下,来了……”,里面传来跌跌撞撞的声音,门终于打开了,仿佛有一束光从里面射出来。女人身上罩着一条宽大的真丝睡裙,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睡裙有的部位因为水气而贴在身上,敲门之前她应该在洗澡。
“上楼的时候看到钥匙在门上,小区治安不算好,挺危险的,你是自己住吧?”
“嗐,我一天丢三拉四的,总干这种事儿。谢谢您了。您住对面吧?搬过来这么久了也没打过照面,要不您进来坐坐?”
女人侧开身子,做出让他进来的样子。道理上,他觉得他不应该进去,但是屋子里传来更加浓郁的肉桂香,好像把他网住了,无法离开。
许多年后,当他回想那一天,他意识到彼时彼刻对他的意义之所在。之前都不能算活过,怎样也不后悔了。
遇到她,他才知道,自己只是一直没有遇到能让自己产生热情的女人。她也许是有意把钥匙放在门外,等着自己敲门;也许她只是马虎,无意而为之?真相已经不得而知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之后他们在一起了。虽然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她也不说,他也不问。
她是个偏胖的女人,举止很有气派,行动时像是个移动的巨大色块,给人一种震撼的视觉冲击。他们几乎从来不一起出门,各走各的,只是有的时候在他家,有的时候在她家。她的锅上总是炖着肉菜,每次都放肉桂。煨小牛肉,炮羊肉,炖排骨……全都放肉桂,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异域香料气息,香得妩媚而浑厚,又隐隐透出些辣气。她烟很重,总是一根一根抽。烟火味道。
这样一个女人,能和自己在一起怎么想也觉得是不可思议。她结过婚,又离了。之前帮她搬家的男人之后再也没见过,当时他看见她宠溺地揉着那个男人的头发。
两个人能走到什么程度呢?他并不知道。结婚也行。但结婚很麻烦的,婚前的财产什么的之后都变成了共有财产,但是他并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一直在一起。他也没有什么自信。在那个气派的女人面前,他总是没有自信的。
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几年。他俨然觉得自己是一个生活得还不错的男人。
直到有一天,她接了一个电话就匆忙出去了。
几天时间,他静静地等着。照常生活起居,只是等待着。每次听到走廊有声音他往外看,都不是。都有点要放弃了的时候,听到门外钥匙哗哗响。他透过门镜看到她用钥匙开门走进去,那个背影疲惫又憔悴。他只通透过门镜去看,他没有勇气打开房门,也没有勇气去敲对方的门。
他就一直趴在门上看着,看着两扇门之间的空气,仿佛空气也有了质感,不再透明。忽然他透过门镜看到,她又出来了,洗了澡,换了衣服,还涂了口红。走到他的房门前,伸手准备敲门。
他突然惊醒了似的向后退去,退到足够安全的位置,等待敲门声响起。可是一直都没有声音,这扇门的两面,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一点声响也没有。他狐疑地慢慢挪过去,看着门外的她举着一只手想敲又不敲的犹豫着。天色已经暗下来,走廊里的感应灯灭了,透过门镜只能看到她的唇,在黄昏的幽微光亮里闪着猩红的光。然后感应灯亮了,她退了几步,从楼道里转身又下楼去了。
他打开房门,追了出去。
她脚步很快,并没有察觉他在后面,走出小区门之后上了一辆车。黑色的老式桑塔那2000,司机远远看着就是那个帮她搬家的年轻人。
透过后窗,看到她的手又在抚摩那个司机的头发,动作中带着宠溺。那种感觉,他从未体验过。
一种绝望的感觉充斥着他的全身,他颓然转身,回家。
那一夜,她没回家。
一大早,她来了。眼神笃定,面色沉着。
“你这些天都去哪了?”他本不想问,可还是开了口。
“你先别问这个,我需要一笔钱,十万吧。”她语气坚决,丝毫不拖泥带水。
“……给他的?”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这事儿,跟你无关。你就算帮个朋友吧,给不给?”
“朋友?我们这算怎样的朋友?”
她斜睇着他,“如果果有这笔钱,我们以后还是最亲密的那类朋友,没有,朋友都没得做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有彼此。这么些年,我已经离不开你了。可你,怎么对我的?就是为了钱,为了他?”
“可以这么理解吧。我也想和你好好走下去,可是,他回来了!我必须确保他能过得好。说实话,如果生活里没有你,我仍然能好好过,可若是没有他,我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那么说,我们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
“有了钱,我们就能回到从前!”
……
“好吧,你赢了。我明天去银行。”
他整夜没合眼,抓着她的手,女人的手很软,很暖和。
她在身边呼吸均匀,睡得很实。
他怕她离开。从来没这么害怕过。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抓住过这个女人,她对自己却太有把握了。
那个人回来了,她开始向自己要钱了,这是第一次,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夜仿佛格外的长。
看着窗外稀微的晨光,他想,也只好这样吧……
第二天,他把钱取出来,现金。码好,放在一个鞋盒子里,递给她。
她笑了,眼角的细纹像水波漾开来……
天光将尽,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点着了一只烟。她的整个人和周围被夕阳映得黄澄澄的,她的动作很慢,烟懒洋洋地搭在她的手指缝间。
他在厨房,隔着窗微眯着眼睛看她,看到光线一点点消散,直到最后一抹金色也褪去了,一切都变得晦暗冷清,灰色。
他递给她一杯红酒,举杯。
“为能回到从前,喝一杯吧。”
“好吧,回到从前!”
他把她扶到床上,给她掖好被角。把头埋在她的发际,深深嗅下去,那是只属于她的味道。
把窗缝一一用胶带粘好。点上准备的炭盆和炭块,屋子里氤氲着肉桂的香气。
出去把门锁上,把屋门用布条细细封住。坐在楼下的花坛旁,抬头望着自家窗子,静静等时间过去。
天已经完全暗下去了。有些人家的灯光亮起来,看上去很温暖。
一个小时候后,他慢慢地向派出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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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刚才过去的那个人,前一阵他来所里自首,说他杀了一个人。“
派出所小李和同学坐在大排档撸串,指着路边的一个人说。
”什么?他杀了谁?”
“一个和他搭伙过日子的老太太,老太太的孙子作生意没本钱,找老太太要。老太太自己没钱,闹着让老头出钱,他就把老太太给杀了。“
”这么大年纪了,怎么杀的?“
”估计是动手没力气,他就给老太太下了点安眠药,然后把门窗都封死了在家里烧炭把老太太给熏死了。“
”那他为什么要自首啊?良心发现啊?“
”自首,判20年。可那老头一天牢饭也没吃,现在天天该遛弯遛弯,该下棋下棋。“
”为啥?“
”80了,岁数太大,都怕死在自己那儿,没监狱敢要!“
”他是不是自己本来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