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出生的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从没进过校门,不大认得字,也不大识得什么书。他唯一认得的书,就是老皇历。父亲是个戏迷,四里八乡中,只要哪里唱戏,父亲总是会出现在那里。儿时和父亲在一起,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另有所图,父亲总是给我讲戏。周仁、杨令公、陈世美……的故事常伴于耳。一旦讲起戏来,不善言谈的父亲总是滔滔不绝,时而兴奋,时而悲戚,时而愤怒,完全沉浸在戏曲的世界里!懵懂无知的我,最初的是非善恶、仁孝忠义都是父亲给我讲的戏中修得。
1995年的正月十三日,久病的母亲一声咳嗽,满口喷血,肺被咳破了,随后两塑料袋被鲜红的血浸透的土立在了母亲遗体不远处的墙角。家里一下子忙乱了起来,记得最清楚的是,一贫如洗的父亲,赊账760元,为母亲赶做了松木棺材。那时,尚在六年级的我什么都不懂,夕阳的余晖啃虐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小男孩,走在拉着母亲灵柩的“压子车”前面,旁边跟着一个9岁的小女孩。一路上,没有花圈也没有哭声,两只瘦小的影子在墙与路的直角处扭曲着。就这样,31岁的母亲永远的睡在了地下,留下了13岁的儿子、9岁的女儿和38岁的爸爸。从此,父亲有7年多时间没有去过戏场。
母亲走后,每天在地里劳作的只有父亲孑然的身影。父亲回来得更晚了,偶尔有回来早的时候,但素常都是早出晚归。夕阳的余晖投射在上房的西墙上,东南角的厨房显得更加低小和阴暗,透过发黄的纸糊的窗棂,远远的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像在哭泣又像在哼唱,是那么的凄凉,又是那么的哀怨。放学回家的我走近厨房时,声音停下了,父亲微笑着说:“回来了,饿了吧!”父亲一边说着,一边会递过来一大碗酸菜和一个煮熟的大洋芋,偶尔也会有一小块馍馍,我会坐在踏着凹下去的门槛上美美的吃起来。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很坚强的,在母亲去世的25年里,我从没见过父亲流泪。父亲什么活都能干,家里最累最苦的活都是父亲干的。
记得1997年,政府给每家每户补贴30袋水泥,鼓励打蓄水水窖。父亲也就跑上跑下的忙着给家里打水窖,从初中放学回家的我,也会帮着父亲挖送窖里的土。一个周六的早上,当我来到窖口时,看到的是一个圆柱形的深坑,底部是一个顶点朝下的圆锥形,窖体已经挖好了,从窖口到窖底估计得有6.5米吧。当我正在迟疑着寻找父亲时,邻居二妈妈说:“你爸怕你挖土累出病,就一个人拼命的赶着挖,结果挣着生病了,到药铺取药去了。”泪眼朦胧中,我看到父亲手提一串药包蹒跚在路上。随后,父亲每天就老早起来熬药吃药。病情稍有减轻,父亲就轮换着给村人帮忙箍水窖,我家的水窖也在18天后箍成了,然后又经历了10多天繁复而细致的打理。历时一月,一口“母亲水窖”终于在父亲没日没夜的劳作中完成了。在随后的忙作中,我是帮了父亲些许忙的。当父亲从水窖吊起一桶清澈的窖水时,偶然也会哼唱上一两句只有自己懂得的歌子,不过什么词是听不清的。
1998年的十月一,我请假回家送寒衣。每年的十月一我都会给母亲送去由父亲亲自粘制的寒衣。据说只有亲生儿女焚烧的衣服和纸钱才是真的,在那边的母亲也才能穿用(我在初中三年级是住校的,具体为什么住校我是不记得了,可能与学校有关吧)。九点钟一下晚自习,我奔出校门,穿行在蒙蒙的夜色中,穿过一条沟爬上一道坡,正要从一个叫“麻子滩”的地方经过时,我的身子哆嗦了。呼啸的北风中,好像夹杂有什么声音。传说“麻子滩”之前住着很多麻家人,因为地震全部被压在下面,在没有月亮的午夜时分,能听到马的嘶鸣和人的说话声。仔细一听,好像有人在唱戏,再仔细一听,声音却是那样的熟悉,是父亲在唱。原来,父亲在一小时前走出家门,在“麻子滩”迎着北风唱了半个小时,父亲的歌声是那么的温暖亲切。
艰难的日子继续着。后来,我上了平凉师范。当时村里很多人劝说父亲,去平凉上学每年要花3000元,还不如出去打工好。但父亲像平时说的那样,“多儿,只要你好好念书,我就是挣破头也要供给你!”于是,我游走在平凉师范的殿堂,父亲就奔波在家和打工的路上。一次远行的早上,下了一夜的浓霜冰溜子,路特别滑,稍有不慎就会滚落,父亲就脱掉了布鞋,光着脚走完了这段滑如鲫鱼背的路。
师范毕业了,我家的厨房也搬到了向阳处,父亲也会时不时的哼上几句,尤其是领着孙子玩的时候,更会尽情哼唱几句,曲调中满是幸福和期望。如今,父亲走了已经24天了,我再也听不到父亲的歌了,那种心酸那种坚强那种向往那种……
父亲一个人做饭时会唱,干活时会唱,领孙子玩时会唱……他用既无腔又无调的歌声释放着心中的苦痛与忧伤,完成了自我的救赎和子女的培养。如今父亲谢幕,这是父亲唱给自己的歌,也唱给儿孙后辈的歌。
不孝儿多红写在父亲去世第二十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