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空积满雨云的时候,那颗与生俱来的种子已在心中悄悄破土。
它长出了巨大的豌豆叶子,在细密如针的雨幕里,轻易地映现出山野里泛滥的溪流,川海巨浪里漂荡的封闭方舟,还有四处碾动的、湿淋淋的洪荒巨雷。等到窗檐上的残雨升成云块时,种子又悄悄地收回枝叶,缓缓躲进土地的深处,只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疤痕留在荒野上。
如果你和我一样,在每个雨夜都会做奇怪的梦,看得见雨幕之上孤独的云层和飞鸟,深爱着泠风中摇摆的草木——你肯定也有古老而熟悉的感觉,好像数百年之前,在这样一场雨中,我们曾同行过漫长的旅途。
生命中只有一场雨,断断续续下了这么久,我已忘记它是怎样开始的,也看不到它的末尾。每当天空压低时,我总会回想起,在从前多少个相同的日子里,自己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站在北面的窗口前,在风里俯瞰一场雨的降临。这样的时间好像一直没有尽头,漫长的雨声里走过无数过春秋冬夏。
我在每个雨天里准时入睡,梦里都是些轻灵的故事。五岁时的雨天,急性扁桃体炎在病历单和喉咙里翻腾,我寂寞地蜷缩在家中。对门的邻居一家,就在那个下午悄悄搬走了。第一声雷响里,我听到了长鸣的喇叭声,还有几声似有若无的喊叫,但不知那是对我的呼唤。他们说,对门孩子穿着黄色小雨靴在楼下等了很久,最后被破旧的面包车送走。就像那场被蒸升已久的大雨,她再也没有出现。
小学时,我在祖父的单车后架上,散发塑料味道的雨衣沉沉地罩在眼前。仅存的视野里,有街边一条瘸了后腿的狗。它无处可走,只能绝望在大雨中狂吠。那时我只是仅仅遇见它的断腿和苦痛,可那阵尖利的吠叫却被彻底地保留了下来。在以后每个雨天的北风里不时响起,悠悠荡荡,和一股老旧的塑料雨衣味一起悬挂在湿淋淋的雨云中。
三年前的冬雨里,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风筝,孤独地挂在阳台的铁栏杆上。那时我的生活和书包一样,被高考塞得没有空隙。我将这只断了尾的风筝放在书柜上,暗暗期望能在六月之后放飞它。这个夏天的另一场雨中,我突然想起这只风筝。它早在高考结束的暑假,就和课本一起被卖了废品。收废品的老头从兜里掏出七块八。他买走了一段记忆的苦痛,也当然得捎带上嵌在夹缝中的美好。
长久以来的幻觉和呓语,以及零星的回忆,它们穿过北窗的铁纱,悄悄飞向一块巨大的雨云,其中一些被横生的树枝挂住,永远留在了枯树上。雨停了之后,它们软软地挂在枝桠上,吸着土气四溢的日光。
雨后如果没有日光,我就愿意到街道上走走看看。几年前,草木还没有长大,我站在阳台上可以俯瞰整条千草路上的人和事;现在只能看见一路森茂的榕树,无数积水和人们手里的伞骨花被严实地覆上了一层叶子。生长之后,从前目之所及的世界就变小了。
在雨天,我无数次尝试着穿透铁丝网,像一团轻灵的雨云透过窗幕。避开盘旋的飞鸟,一直飘到笼盖这座城市的云层下,看雷光在眼前的云团里滚动,淋着未四散的大颗雨点。然后转过身去,看整片大地雨中苍茫无际。每条街道,每个人,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双等待的黄色小雨靴,每一条绝望的流浪狗,每一只无主的风筝——它们都活在我的目光里。等最后一片暗霾散去,四处飘荡的都是稀薄的白云,再细看这座被洗得清朗的,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人们收起手中的伞,在零散的风里慢慢走着。路上积水里,漂漾着碎落的凤仙花。
雨一停,冗长的梦便醒了。世界又开始变得棱角分明,空气的分量一下子重了,那些留在树上的梦呓像件旧衣服,还在顺着枝桠滴答滴答。偶尔在积水里跑过的孩子们,就像曾经同样从这里跑过的你我,无意中撩拨起旁人的回忆。
我们陈旧的荒凉,被冥冥中的一双手揉碎在雨云里。当风吹乱所有的云霾,在越过云层的清朗里,许多事情就这样被淡忘。每一场雨,都是年岁的记忆。只要天空密云暗涌,你就像路上追逐着彼此的孩子——在某个时候,悄悄听到了来自这个世界某处的,时光里久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