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见修造《恶之华》——青春是一场盛大的灾难

1857年,夏尔·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初版发行,内容以性与颓废为主题,甫一出版,便因其大胆的想象、吊诡的修辞而受到读者的追捧。同时期的作家雨果称赞其为“光辉夺目的星星”,给法国诗坛带来“新的战栗”。

然而也因其过于惊世骇俗的叙事内容,以及涉及到对宗教的不敬,《恶之花》受到了当时法兰西帝国的封杀,同年,波德莱尔便被法庭以亵渎公共道德罪判决处以300法郎的罚款。

《恶之花》以丑为美,宣扬撒旦,推崇萨德主义(萨德:《索多玛120天的作者》),取材包括爱情、肉欲、毒品、酒、犯罪、死亡等,具有精密的押韵和音节。以此,波德莱尔成为了颓废派的先驱,同时也是象征主义的鼻祖,在他的作品中,最核心的特质就是孤独与忧郁。

此后,波德莱尔与他的《恶之花》受到后世人的追捧,阿尔杜尔·兰波呼之为“真正的上帝”,T.S.艾略特奉其为“现代所有国家中诗人的最高楷模”,费迪南·布吕纳吉埃却称之为“旅馆中的撒旦”,芥川龙之介在临终前的随笔中写道“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波德莱尔,1855年摄

回到本文的主角押见修造身上,押见修造的作品都有点“邪”,他最擅长描绘青春期少年的心理状态,以男性视角来创造女性形象,以至于呈现出来的女角色都带有一点意淫般的想象色彩。所以押见笔下的女性形象,并不具备实体,而是一种幻想出的产物,是撒旦,是恶魔,是与浮士德签订契约的梅菲斯特;同时也是圣洁,是天使,是伊甸园里的苹果……总之,是一种诱惑,是使我们偏离现实的一切之物。

他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企图通过漫画这种媒介能够再一次的回到那个名为青春期的美梦中,并在作品中尽情地倾泻这一情感。诚然,过往皆不可追,于是便需辅以想象的翅膀来完成对性的幻想,对少女肢体的渴望,对青春期的朦胧的、似是而非的情感,以及对那些失去的,未尝所愿的,一闪而逝的瞬间的怀念与祭奠。

2009年10月,押见修造的《恶之华》开始连载,这是他的第六部作品,在之前的作品中已可窥见押见修造的独特的病态美学。

《甜蜜泳池边》中在能够为自己刮毛的太田与仰慕的学长之间,后藤不得不做出抉择,故事比较离奇,但推及己身,其实是学生时期时,我们都曾经历过的或是想象过的身边之人与恋慕之人的抉择,亦可以说是现实与理想之间的矛盾冲突。

《漂流网咖》则是讲述了上班族土岐耕一的奇幻经历,因受不了怀孕中妻子的无理取闹,土岐突然怀念起国中时的初恋情人远野果穗。某天下班后土岐无意中踏入一间网咖,却意外地遇见了远野,遂即连同整个网咖一起被卷入异次元空间。在得知唯有死方可从这个空间逃离后,土岐也同样面临一个抉择,是选择与初恋情人远野待在这个梦幻般的乌托邦,还是回归现实,与妻子一同面对生活。在故事的最后,土岐回归现实世界,现实中既没有远野,种种经历也如同只属于自己的幻梦一般,令人感到一阵空虚与惆怅,但也由于这奇妙的体验,让土岐最终有了能够面对生活的勇气。

2014年6月,《恶之华》连载结束,五年时间十一卷的内容,讲述了与社会脱节的国中生春日高男如何一步步走出自溺于水的困境,从而对过往释怀,拥有一个正常人的人生。

在漫画中,春日是一个深爱《恶之花》的忧郁少年,他沉溺于象征主义颓废派的精神世界里,自视甚高,对同龄人的爱好与玩乐不屑一顾。在某天放学后,机缘巧合他拿走了一直暗恋着的优等生佐伯奈奈子的体操服,整个故事由此拉开序幕……

他的这一举动被同班的仲村佐和尽收眼底,仲村是班上的问题少女,考试0分被老师训话的时候,却对老师喊出“闭嘴,你这个人渣!”。

此后,仲村以此事为要挟,屡次强迫春日做出违心的事情。在相处时间变长后,春日却发现了深藏在仲村内心深处的漏洞,为此他想要拯救仲村,如若不能,也希望是一个能够陪在她身边的人。于是,他对佐伯提出了分手,毅然地投身于与仲村的疯狂计划中。

夏日庆典之夜,两人打算用火焰结束一切,春日却遭到了仲村的背叛,计划以失败告终——。时间流逝,春日、仲村、佐伯三人各自走向了自己的人生舞台。

在高中生活中,春日遇到了与自己拥有相同兴趣的常磐文,生活逐步走向正规,但国中时的经历始终是一道无法弥补的伤痕,最终,他选择回到曾经的小镇上再一次地去面对仲村……

《恶之华》的出版使得押见修造名声大噪,这部作品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受到越来越多读者的追捧与喜爱。就像是在《恶之华》整套书的前勒口上都印着的寄语一样——“仅将这本漫画献给受青春期所苦的所有少年、少女,以及过去受青春期所折磨、曾经是少年少女的各位。”每个喜爱这部漫画的读者都或多或少的从中感受到了自己青春期时的那种泥泞与挣扎。


“青春”二字,蒙去上部,剩下日月,日月为明。只要有青春,就有光明。但是在光明投射后的另一面,每个人都会反观到自身的阴影。”——织田作之助

押见修造的作品就像是织田作之助所描述的这个阴影,不同于桂正和作品中表现出的青涩懵懂,或是《FLCL》中关于青春混沌的满目疮痍,押见的作品中更多的是青春期那些无处安放的情感。从《漂流网咖》《恶之华》《我在麻里体内》《血之辙》乃至新作《欢迎回来爱丽丝》中都可以看出,青春期的“我”偷食禁果,大胆肆意,任性而为,虽然伴随着风险,但禁果之中的汁液却极为甜蜜,那是仅属于青春期的独特体验,而后,当时间滚轮将社会与现实带入生活之中,梦的世界便轰然倒塌。

那么,年少时偷食的禁果会成为我们的救赎吗?不会,因为那是我们所背负的“罪”。但也正因为背负着这样的“罪”,我们才得以获得在将来的人生旅途中坚持下去的力量,就如同芥川龙之介所说“年少时的忧郁是对整个宇宙的骄傲”。

由此,不妨凭借主观臆断猜测下押见修造取与波德莱尔诗集同名的原因(不得不说很大程度上了沾了波德莱尔的光,而“恶之花”这三个字也如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般成为越来越多媒体广告商的营销用语,这算是好事吗?),即:年少时代所窥见的撒旦之美。这也是贯穿他所有作品的一个精神内核。那么为什么只限于年少呢,那是因为成年后所窥见的撒旦就远不是只有“美”的诱惑了。

最后谈一点关于《恶之华》的翻译,书名是出于波德莱尔的诗集这点毋庸置疑了,但大陆直译为《恶之花》,日文译为《恶之华》,台湾沿用日文译法,“华”与“花”同义,在此之外又有华丽、绚丽之意,可谓正是一朵绚丽盛开着的罪恶之花啊,精气神都为极佳。反观大陆译文虽是直译却略显呆板,虽然说是符合出版制度审核的要求,但却也构成了另一种悲哀。

附押见修造出版作品名录:

アバンギャルド夢子》(前卫梦子)(2003年、全1巻)

《スイートプールサイド》(甜蜜泳池边)(2004年、全1巻)

デビルエクスタシー》(暂译:恶魔销魂)(2005—2006年,全4巻)

《ユウタイノヴァ》(yuutai nowa)(2007年—2008年,全2巻)

漂流ネットカフェ》(漂流网咖)(2008年—2011年8号,全7巻)

惡の華》(2009年—2014年,全11巻)

志乃ちゃんは自分の名前が言えない》(志乃同学说不出自己的名字)(2011年— 2012年,全1巻)

ぼくは麻理のなか》(我在麻里体内)(2012年—2016年,全9巻)

ハピネス》(hapiness)(2015年—2019年,全10巻)

血の轍》(血之辙)(2017年—,连载中,已出版13巻)

おかえりアリス》(欢迎回来爱丽丝)(2020年—,连载中,已出版4巻)

最后,附拙诗一首:

与其纠结于恶之花难明的理

不如来谈谈忧郁与理想

囚禁于箱庭之中

无论是巴黎还是小镇

任何逃脱不了的东西都像是一座牢笼

缺少自我的映证

便会有侏儒与巨人的轮流转换

世界无限地放大与缩小

成为一个不被人所理解的傲慢的自卑者

细胞渴望刺激

于是把体操服藏进身体里

身体丧失知觉

于是流连于下水管道中以便染上某种疾病

在充满轻薄的绿色的年纪里

即便被蚊蝇叮咬出脓包也甘之若饴

乘着烟花一同起飞

无忧无虑地上升直至迎来某个终结的时刻

用火焰举办盛大派对

炙浪灼烧肌肤

心跳加速,空气燃尽的窒息感觉

而后,尽情逃亡吧

在太阳下

伊卡洛斯的隐喻

如果说追逐美丽与危险的事物是人类的本能

那么将翅膀折断后

人是否能学会行走的能力

——记押见修造《恶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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