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鱼
傲春檀
村口，一道高高的石堰，堰水碧绿。哥哥不知道从哪里回来，驮着父亲的撒网就去堰中打鱼。一网收起来，好像没有几条。让四娃十分兴奋的，是哥哥扔下网，脱掉长裤，走到水中去摸鱼。堰塘左边的土坝裂开一道口子。哥哥蹲在水中，一手堵住裂口，一手伸长往里摸。一会儿，哥哥抓住一条鲫鱼就往岸上扔。银亮的鱼儿在半空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啪地落在草坪上。四娃屁颠屁颠跑过去，努力想按住鱼，但是四娃太小，手臂手指还不完全听任自己使唤，鱼儿一蹦一跳的，怎么也抓不住。哥哥一连扔出好几条，一会儿从水中起身走过来，随手就抓住鱼儿扔进鱼箩。鱼箩里传来一阵沙沙沙的蹦跳声，四娃乐滋滋的，蓦地涌起一阵敬佩……
夏天放学，沿着村中小溪逆水摸鱼，几乎成为四娃每天的必修课。卷上裤脚，撸起袖子，四娃向溪流上游走去。溪水透凉透凉，从脚心一直透到肚子。溪底细沙按摩着脚底，痒兮兮的。四娃小心的是溪底的圆石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青苔，又硬又滑，一脚踩上去，稍不注意，人就会摔倒入水。
四娃轻轻下脚，但是一圈圈淡淡散开的波纹还是把溪底大一点的鱼儿惊得四散奔逃。看准它们躲藏的方向，四娃抬高脚快步走过去，弯下腰，两手张开，轻轻地向前推，边推边收拢。草根底下，手指触碰到鱼的身体，轻轻一压，慢慢摸到鱼的头部，掐住鳃，任凭鱼儿怎样挣扎，都是四娃囊中之物。
如果在石缝中，四娃就用左手堵住洞口，右手顺着石缝往里伸，或者沿着石缝壁左右摸索。探到鱼，用大拇指和食指掐最方便。但是食指和姆指相扣，手背必然弓起来，这就不适用于过窄的石缝。石缝太窄，又不敢在掐住鱼之前缩回手换姿势，只得用任意两个指尖横着夹住鱼尾巴,小心地慢慢倒拖到石缝口,再用另一只手帮忙,握住鱼的前半部,这才有把握。
鱼到手，四娃顺手折断一根细细的竹枝，或是一棵出穗的狗尾巴草，用折断的一头塞进鱼鳃口，再从鱼嘴中穿出来，另一头打个结，收获就无处逃匿。穿鱼的竹枝草茎或衔在嘴里，或插在水边，或挂在树上，四娃空开双手又继续摸索。
鱼有鱼的聪明。大鱼往往藏在深水中，大洞里。翘着屁股，猫着腰，脸贴着水面，四娃伸手尽力往更深的石缝中摸着。一个不小心，屁股一凉，半个裤头都会沾水湿透。天热时，四娃就顺势往水中一坐，反正半湿的衣服绞在身上还比不上湿透的衣服穿得舒服，还赚得一身凉爽；天凉时，四娃只有自认倒霉，爬上岸用力绞干湿水的地方，向着阳光，拍一拍，抖一抖，也很快会干。
摸鱼的故事同样荆棘丛生。那次在葫芦潭中惊险的一幕让四娃终生难忘。葫芦潭坐落在村头小溪的急拐弯，嘴小肚大，像个葫芦，水很深，四周掩映着茂密的小水竹。从横路下去，要跳下两个大石平台才能到达潭边，所以平日里很少有人能光顾。那次，四娃和楠楠正低着头在石坝缝中摸鱼，头顶忽然传来一阵喇喇啦啦的响声。四娃抬起头，一条酒盅口粗的黄花蛇正在他的头顶洞口昂着头看着自己，吓得一屁股倒坐在水中。定定神，两个人立刻爬起来，一个搬起一块大石头，一个找来一截木棒，走向黄花蛇。仔细一看，原来大蛇躲在竹荫下石坝中一个黑漆漆的大洞里。四娃他们一开始只顾摸鱼，没在意石坝。大概是受到四娃他们摸鱼的惊扰，抑或是它感到食物被抢夺，这才扭动起来。看到四娃他们拿着棍棒石头，大蛇吐吐软滑的黑信子，扭过头，慢吞吞地向石洞深处爬去。四娃他们也并不想真正为难它。
其实父亲早已打过招呼，叮嘱四娃，摸鱼一要注意水蛇，二要注意卡手。山林茂密，蛇们也乐于徜徉其中。特别是竹林下的小溪，就是它们栖息的天堂。父亲说水底下的石缝放心去摸，即使有泥蛇、老鳖，它们在水中也不会咬人。蛇躲的地方，半干半湿。溪水半淹的石洞，容易有蛇出没。四娃原以为葫芦潭边岩石很高，石岩的下半部浸没在水中，应该没事。哪知道大石背后竟然中空，成了黄花蛇的起居室。虽然那条黄花蛇很知趣，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四娃多次闭上眼睛刚躺下，都会看见它在面前昂着头，嘴里分叉的信子一伸一缩，鬼魅般上下颤动，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父亲还说过隔壁村王四爷的摸鱼传奇。那次在村口四方潭，喜欢摸鱼的王四爷摸着摸着，不经意间，他竟然发现，面前石洞中拖着一道红花色洋布条。他越看好像越不对劲，索性偏过头往洞里一望，结果一下子三魂掉落两魂——一条三尺来长的大泥蛇正趴在泥地上，昂头看着他，他的手正在蛇颈下摸来摸去。眼看那条大泥蛇低头作势要咬自己，王四爷急中生智，瞬间竟然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勇气，一伸手，紧紧揪住泥蛇的颈脖子。泥蛇毫不示弱，甩过身子，红花肚皮一把卷住王四爷的胳膊。拉,怎么也拉不开；扯，怎么也扯不断；扭怎么也扭不直。王四爷越弄越气，越解越急，越抓越怕，举着缠蛇的胳膊，用力往石头上摔，摔不行就磨，只想将那可恶的蛇身甩开。哪知道蛇皮被磨破，蛇刺都被磨出来，但是蛇身子却越缠越紧。最后还是本村殷三奶奶使出绝招，用剪刀一节一节地剪断蛇身，王四爷才得以脱困。
想着王四爷的遭际，四娃背脊冷飕飕的。当然，他的担心也远非如此，摸鱼最大的危险就是石缝卡手。
一次，聂二伯戽鱼。水浅后，他就趴在水中摸鱼。摸着摸着，不知道手怎么样的顺溜着进去，却不能从石缝中倒退出来，手腕以前的部分竟然被卡在石缝中。上游水坝已经破口，洪水奔涌下来。小石潭中水上升得很快，从手臂到颈项，眼看就淹到口鼻，聂二伯急得大声呼救——溪底摸鱼，沟深坝窄，谁又听得到呢？幸亏上天不生无路之人，不知调整了多少次手腕方向的聂二伯，关键时刻终于正确了一次。
潜水摸鱼是绝活。一个筋斗翻下水，发现鱼影，追踪而去，伸手入岩，摸抠卡拉，活鱼到手，一冲而起，颇有龙宫掏宝的味道。潜水摸鱼的第一能力就是潜水时间。长大后，四娃叫同事用秒表计过时，自己从入水到出水的时间才一分多一点，而父亲最佩服的上河湾中求诚伯，入水时间足有三分钟！顶多三分钟，在陆地上运动，都十分短暂，何况在水中，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可是，为了摸到鱼，特别是探到水底石缝中有鱼，触手可及，又有谁愿意轻意放手呢？只晓得尽力向着石洞里伸手，只晓得尽其所能变换手形，一切都以摸到鱼为目的，殊不知千变万化的洞口，除了方便摸到鱼，却也是你手的陷阱——一旦沉迷伸手，探到鱼却不知进退，就很容易被石缝卡住。世人因之吃亏倒霉，乃至下狱丧命的，难道还少么？
那年大旱，在刘家河崖下摸鱼，刘家老大手被卡住。老二去救，也被卡住。老三去拉，又陷进崖下深潭。幸好刘家四娃头脑清醒，从圩外堤坝上拖来一根长长的南瓜架，顺着水流淌下去，刘家三兄弟抓住瓜架才得救。
千万不能潜水摸鱼！这是父亲决意的提醒。四娃向来听父亲的，可是也有情不由人的时候。那次四娃失恋，两瓶碑酒过量，去拜访老同学笑三，以求慰藉。笑三住地不远有一处几十米长的岩石，巨鱼状蜇伏在羊角河边。四娃黄昏前到达。在通知笑三后，四娃迷迷糊糊的竟然下水沿着岩石去摸鱼。摸着摸着，一处较深的石洞吸引住四娃，四娃潜水去摸，不知咋的，手腕竟然被卡住。父亲的叮嘱灵光般一闪，四娃一惊，心中的闷气一扫而空。四娃死命一扯，手腕竟从石缝中扯出来，但是手背上被岩石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万幸，手腕没有卡死。
当然，后来也有更为潇洒的摸鱼——潜水摸死鱼。那次，父亲放炮炸鱼，四娃潜入水中一看，银白一片，水底全是被炸死的鱼，大的一两斤，小的三四两。四娃野鸭似的摸起鱼，翻身出水就往岸上扔，一个下午竟然摸起二百多斤。青鱼、草鱼、鲫鱼、鲇鱼、麻鱼、刀鳅……什么都有。摸得差不多，四娃也全身发软，转身向岸上划去。
夕阳的余晖映得大地通红，水面上紫红暗绿交辉，一遍神秘，一遍安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