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回家的时候,选个下雨天吧
想起来,我已经三年没淋过故乡四月的春雨了
今天,齐齐哈尔阴,时有小雨,纯净的风把雨滴吹成透明。
气温又是一夜骤降,让人又想裹进蓬松的羽绒服里,与寒冬的余孽划清界限。
我给朋友发了张照片——关于这座城市的阴霾与散布着零星积水的路面。告诉他,北方终于卸去了冬季涂抹厚重的面霜,用一场足以匹敌深冬的寒冷,来让人耳聪目明。
他回得及时,干脆利落。“你也已经三年淋过南方四月的春雨了。”
在家看电视上的天气预报的时候,最喜欢看着浙江省版图由北到南慢慢布满降雨的图标。主持人面带微笑深情款款,预报将来数日的天气走势,从此,浙江便一头扎进了漫长雨季。
过着清汤寡水的生活,下雨天便只是徒增苦闷,哼着淅淅沥沥的调子,润物无声般将世界的一切杂音过滤,同调,再一次冲淡岁月这碗清汤的味道,让人回忆起粘稠与潮湿。
晒在晾衣架的衣物是连日潮湿的,被洗衣机颤抖着身子甩干的水分在一点一滴流失的时间中爬回到针织物的肌理之中。连日不减的高强湿度已经把空气浸润得触手可及,富余的水分触碰到墙壁,楼梯,书柜,餐桌的桌垫之下,用手一摸便湿了一大片。
我永远记得那时候的雨季,少年们是从来不带伞的。到了饭点一下课就狂奔门外,浑身带风席卷而去,在已凝固的雨雾之中激荡起层层涟漪,勾勒出他们的身影。偶然踩中满是倒影的积水,飞溅的水花一开就是一个春季,直到最后万物复苏。
那时的女孩们真是文静真是温润。活脱脱是一株株洗尽铅华亭亭而立的香草。每个人都会预备一把精心准备的雨伞,似乎已经把所有的心事都藏在俏皮可人的伞盖之中,雨滴丝丝入扣,情绪翩翩浮想。便都付与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素未谋面的春雨。
她们消了颜色,散了芬芳,甚至散了太息一般的目光,犹如丁香一般,像极了扑所迷离的梦,默默走远,再走远。迷雾纠缠着冷清,寂寥与哀愁。尽是倾注全身又不忍脱口的话语,等着某个路口,期待着某一次响铃,或者是一场再不会让人抱头鼠窜的缠绵细雨。
凡是落雨的日子里,时间就像是即将停止的钟摆,仅凭着余力慢悠悠地摆动着。一天中早中晚的界限也是模糊不清的。反正在昏暗静谧的环境中,人们就只是想着睡觉,睡上好久好久,直到被日光叫醒。
天不遂人愿,而老师们也不会如你所愿。先生们依旧兢兢业业,拿着教辅和粉笔徘徊在讲台前。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节能灯,之前借由钨丝散发出的暖黄色亮光像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一样被过继给蜡烛,从此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板书,惨白节能灯光,照着我们惨白的脸。不是因为贫血,不是由于消沉,只单纯觉得无聊。
唯一有趣的就是偷看窗外走廊上步履匆匆,肩头半湿的人们。学校里总是会有人宁愿绕远路,也要假装只是路过,偷瞄几眼坐在教室里的女孩。那些男孩们的眸子是透亮的,他们的身形总是消瘦的,所讲的笑话总是最大声的,就像是故意要引起万丈山洪,就想要捕获那一只只惊弓之鸟。
另外还值得打起精神的就是被无数人讨厌的语文课。也不是说多有兴致,只是觉得轻松自在,用一番中文讲述另一行另一段文字。连绵的雨声总是悦耳的,像极了丝竹的吹奏,想起千百年来我们跋涉行过的泥泞,挥毫泼墨点缀夜色的几两风尘,似乎轻轻一握呀,就能抓住喝得烂醉的诗人们沾满酒香的宽袍大袖。
先生最喜欢讲宋人蒋捷的诗词,其中有一首《虞美人》极为应景。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当时只装作矫情。莫不是古人犯难,总爱拍遍栏杆。词人心烦,都爱睡遍杨柳岸。内心却是一股欢欣雀跃,像被戳破了的气泡,发出“砰”的一声。窗外的雨声依旧不歇,突然之间多了一些伤感的理由,因为这个我高兴了好一会。
来得快去得也快是用来形容北方下雨的状态,不显得拖泥带水,决绝果断让人措手不及。扑面而来这个词也绝不是可以比方四月南方的春雨。身边人都喜欢用故乡的方言来表达“下雨”这个动作——“落雨”。
它就像一波波由引力触发的潮汐,有章可循。出门之前看一眼阴云密布,便捎上一把雨伞,这一天你都可以用来遮雨。城市与荒野相与仰面,任凭绵软的细雨,轻快的春风在天宇之间拨弄生命的琴弦。
故乡家门之后便经过一条不深不浅的河流,掩映着两岸连绵翠绿的林子,搅动的流水哗啦啦,遇到每家每户砌好的青石板台阶便喧哗吵闹着要上岸。偶尔会有来碰运气的垂钓者,戴斗笠披雨衣,迎着淅淅沥沥的春雨一坐便是半日。有剃头的小店已经烧好了热水,卸下的门板斜靠在墙边,老师傅望着玻璃窗里的客人,两鬓已是斑白。
说不清是这漫长的雨季升腾的雾气造就了江南的吴侬软语,文人墨客眼中的烟花风月。还是单单因为是江南,能让这场雨酣畅淋漓地“落”上一个季节。“上善若水,厚德载物”,这份独到的谦逊与仁德让一切都变得圆满安好。人在水中走,舟在江上行,凭空开出的伞花妆点了一条长街千百阡陌的梦。
毕竟,咆哮暴戾的台风天离现在还有三四个月之久。
房东的猫在《美好事物》中唱道:
热夏 你归来 听蝉
再游于 北方 知寒
沿途 不枉为 少年
终有个 结局圆满
你去过烟花三月的江南
你看 秋月温柔撕破了花瓣
却只为迎着暮冬大雪纷飞时贪玩
我想,每一个从雨幕中钻出来的人,从此就都丢掉了春秋,只有留有冬夏。
真希望临睡前再一次听雨声扣窗,满目窸窣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