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回到了我的故乡，那个走的时候头也没回，发誓再也不会踏足半步的地方，那个曾经初恋过又失恋过的小县城。我的姐姐在照顾我的父母，依然一副任何时候都毫无怨言的样子，这没有让我内心更好受，反而更自责。姐姐大我10岁，为了照顾父母，已经从县里唯一的国营企业办理了提前退休，在我们那里，如果你端不起市政管理的那碗饭，又不想沿街摆摊，卖卖农副产品，这几乎就是唯一的出路。姐姐这一辈子，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找了个老实巴交的姐夫，不然，很多事，肯定坚持不到现在。我看他在那里忙碌着，面对着两个看不清，记不住，走不太动的老人，却依然保持着我见过的最利索的妇人的生活状态。这才是老人的福气，而这种福气，我永远也给不了我的父母。想到这里，我起身，给我爸把茶杯倒满，走到他跟前说，爸，你还认得我吗。我爸把眼睛从窗台的花草上移向我说，你是隔壁林老二家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吧，边说边举起小铲子装作要打我的样子………我爸老了，老到甚至忘记了用一个笑容来配合他的玩笑。
我不想外出，因为害怕碰见过去的同学和厂子里的同事。其实都一样，你如果没有在小县城待过，永远感受不到那种人际关系上的局促感，比如同学会成为同事，同学会成为妻子，而妻子离婚后又会变成另一个同学的妻子………我常想，他们一定不去附近的村镇上赶集，这样，即便全县只有一套学校和一条半主干道，也可以有效避免相遇。问题是，不去赶集，真的就吃不到好吃的土鸡，相比之下，现在城市里的鸡，只是长得看起来像鸡。
我不想出门，但是又对一切充满了好奇，直到走过熟悉的街道，才发现，大多数的好奇都毫无必要，小县城就像从很多年前挂在墙上的一幅水彩画上照搬下来，轮廓没有变，结构没有变，甚至人脸上的风土都没有变。只是除了卖农副产品的店，商店，服装店，五金店和家电城，多了很多药店和棋牌室，药店很好理解，哪里都一样，而棋牌室一定不是代表这里的人更有钱了，而是更老了。走到县城的另一端，一个新建的汽车充电站，新得非常具体，我的家乡啊，尽管它面貌依旧，但从一些日新月异的痕迹上，可以看出，它也被时代推着往前走着。
约好的聚会在第三天。我跟我姐带着我爸去县医院检查，因为不敢把我妈一个人放在家里，就让她也跟着。像小时候父母带着我们一样，对于家庭而言，我们终于又回归了浩浩荡荡的状态。我一会儿顾我爸，一会儿顾我妈，想着我姐不容易，也看出我姐比我强太多了。我爸没检查完，老顾的电话就来了，说是在等我。我记起，我们这里的酒，是要从中午喝到晚上，甚至天亮的。我姐看看我说，去吧，好容易回来一趟，这儿有我呢。我冲我姐笑笑，觉得自己特没脸，就冲我爸说，爸，我先走了，同学聚会。我爸两眼混浊又疲惫地看看我，吐出四个字，狐朋狗友，接着继续无力地低下头。
说是同学聚会，其实只有三个人，也没有七个碟子八个碗，就在路边的烧烤摊，这反而让大家更自在，因为都是这样长起来的。说是同学聚会，其实都是初中同学，但因为从小玩儿到大，理由就很充分，8年不见，有一点点疏离感，也很快就被打破了，代价只需要一瓶白酒而已。
我看看我的左边，我知道老顾在电业公司上班，这在我们那里是好活儿，我知道他离了婚，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前几年他管我借钱，我不记得什么事，肯定跟孩子有关，但记得清是5000块，不是我小气，而是在一个人们绝不会为5000块开口的时代里，他开口了。我看看我的右边，是大志，我们里面身体素质最好的一个，精瘦，小时候从来跑不过他，打架手也最黑。后来，听说他在武汉讨生活，尾随老板，抢了别人的包，从桥上跳下去，嘴磕到下层的花岗岩桥栏柱上，一口牙除了槽牙，就没剩了几颗。但大志有他命好的地方，判了七年，回来在厂子里做了临时工，却娶了上学时最喜欢他的那个女生。听说大志一回来，她就离了婚，在街上租了店面，卖本地的农副产品。看着大志脸上的笑容最自然，举杯最频繁，再看看我，似乎是故事最贫乏的一个。
我们聊着天儿，喝着酒，吃着烤肉，彼此了解着过去的生活，开始是小心试探，后来是简单直接，等到换啤酒的时候，全都脸红脖子粗地喊着说话了。我想，这应该就叫发小，不管走多久，走多远，人生际遇有何不同，总有共同的话题。谈话间，我了解到我多年前一直喜欢的那个女孩儿，辞了职，嫁到了市里银行系统的一个有钱人家。我想，那是我最想知道，也最无关紧要的消息。
天擦黑的时候，旁边桌子上的十几个小青年喝多酒，打了起来，原本老实本分的老顾条件反射地叼着烟弹了起来，他对面的大志立刻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别管，年轻人下手没轻没重。我猛然觉得大志变得陌生起来，这个年轻时打架手最黑，过个生日，喝完酒，抡着拳头把全年级教室门上的观察窗打烂，打得双手血肉模糊的不良少年变了，变得胆小还有些成熟。而老顾呢，说起儿子来一脸慈爱的老顾，喝完酒依然容易血冲脑门儿。在大志身上，大体不是坐过牢的原因，他曾经说过，监狱改造不好人，但能让你畏惧。在老顾身上，一定也不是生活历练的原因，一个人酒前酒后的反差越大，说明心理状态越差，也越不健康。我忧虑地看看老顾，有一点点欣慰地看看大志。
打架以其中一方的一个头破血流，被送往医院，平息下来，我们三个站起来，等着老板收拾脚下碎掉的酒瓶，重换桌上被殃及的餐具，好再烤一波肉。我站起身，点一支烟，走到路边，在整整半条街的烟熏火燎中，看着对面半条街的烟熏火燎，我发现，我的县城里，唯一没有衰败的，就是烧烤。
我看着街对面，看见我老实巴交的姐夫专注地骑着电瓶车，从我眼前经过，他的厢式电瓶车后面，坐着我年迈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无力地低着头，完全注意不到两边刺眼的霓虹投光和肆无忌惮的烟熏火燎，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再与他们有关。我看见我的姐姐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辆旧自行车，跟在姐夫的电瓶车后面，她很多白发，却依然是我见过的最利索的妇人。我姐看见我，给我一个早点回家的眼神，仿佛我还是多年前那个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