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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以为江南的魂,是嘉兴南湖那艘红船里漾开的涟漪,是月河街青石板上被雨水吻过的温润。它是一阕婉约的小令,字里行间,皆是“小桥流水人家”的细腻。直到我踏入常熟,才恍然发觉,江南亦可是一首雄浑的排律,将山的峻、湖的柔、史的厚,揉进一城风物,写尽灵与阔的交响。
这交响的序章,由虞山奏响。它不是一座孤峰,而是一道横亘于城西的翠绿屏风,是吴文化开山立派的沉默丰碑。清晨,我踏着传说中的“雄鹰线”攀登,山雾是尚未醒的梦,松针的清冽是梦的呼吸。脚下的蕨类植物缀着露珠,每一步都像踩在自然的琴键上,发出“嗒”的轻响,是山峦最古老的回应。行至联珠洞,天光如神祇之手,从岩隙间掷下万千碎金,照亮了洞壁上亿万年的水痕。指尖触及那片微凉,仿佛触到了仲雍南奔时,初见此山的目光。
再往上,剑门便以石破天惊的姿态撞入眼帘。巨石危悬,如天外飞来,又似被远古巨灵随手搭就,风过石缝,呼啸如剑鸣。立于崖顶,俯瞰尘寰,整座常熟城浸在乳白的晨雾里,青瓦如鳞,河道似带,远处的尚湖则是一面未磨的古镜,映着天光,也映着虞山巍峨的倒影。这便是常熟的“阔”,是登高望远时,胸中涌起的万千气象。
若说虞山是风骨,那尚湖便是柔情。这湖因姜尚在此隐居垂钓而得名,千年的时光,只让它愈发沉静。行于月堤,仿佛走进一幅流动的宋人画轴。虞山的黛青是沉郁的墨,荷花的粉白是晕染的彩,山影投入水中,被风轻轻一搅,便成了笔法最高超的写意。偶有白鹇掠过,翅尖带起的风,抖落几瓣荷露,“咚”的一声,是画中唯一的声响,也是江南最宁静的心跳。
拂水山庄的木窗,是通往明清的时光之门。推开它,涌进来的不只是湖水的潮气,更是钱谦益与柳如是“我见青山多妩媚”的千古情愫。窗棂上的缠枝莲,光影挪移间,仿佛还能看见柳如是凭栏望湖的倩影,听见她指尖划过木纹时,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而乘一叶竹筏,滑入水上森林,则是另一种超脱。水杉的气根如老人的长须,垂入镜面般的水中,阳光织成金色的网,将人、筏、鱼、鸟一同笼罩。时间在此凝固,只剩下“簌簌”的叶语与筏底流水的低吟。
然而,常熟最出人意料的“阔”,藏在沙家浜的芦苇荡里。那不是小家碧玉的池塘,而是一片浩瀚无垠的绿色海洋。风起时,万顷芦苇如波浪般起伏,发出“沙沙”的巨响,仿佛是无数英魂在低语。乘摇橹船深入迷宫,吴侬小调在水面飘荡,阿婆的歌声软糯,却盖不住这片土地曾经的烽火。当实景剧《暗战沙家浜》的枪声在芦苇丛中炸响,当演员们穿梭于青纱帐,历史便不再是书页上的文字,而是扑面而来的滚烫岁月。夜幕降临,铁花飞溅,千点万点火星如流星雨般洒向漆黑的水面,红的火、黑的夜、亮的水,构成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那刹那的璀璨,是江湖的豪情,是江南水乡罕见的、带着血性与生命力的壮美。
这壮美最终又回归于城市的静谧。方塔园的夕阳,是时光最温柔的笔触。它将宋代古塔的影子拉得悠长,塔檐风铃“叮铃”作响,声声都是岁月的回音。园内的古柏,遒劲的枝干刺向天空,每一片被染红的叶子,都仿佛承载着一个朝代的兴衰。不远处的言子旧宅,则散发着书卷的墨香。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仿佛能听见孔子唯一的南方弟子言偃,在此开坛讲学,将儒雅的种子播撒进江南的土壤。天井里的青苔,廊柱上的木纹,雕花窗棂投下的斑驳光影,无不浸润着“南方夫子”的智慧与温度。
夜色渐浓,我漫步于山前坊。白墙黛瓦的古老院落里,亮起了咖啡馆的暖黄灯光,文创店的玻璃上,映着手绘的虞山尚湖。街头艺人的吉他声,混着晚风中的草木香,与不远处的古寺钟声奇妙地交融。
那一刻,我终于读懂了常熟。它不是一幅单薄的山水小品,而是一幅层次丰富的长卷。嘉兴的江南,是“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的精致;而常熟的江南,是虞山之巅的开阔,是尚湖之上的柔波,是芦苇荡里的风云,是古塔檐角的回响。它的好,藏在每一缕风、每一片荷、每一块青石板里,需要你用脚步去丈量,用心灵去感受。
来了,便将这山的灵、湖的阔、史的醇一并装进行囊。从此,心有所向,再难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