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哈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眼前一片漆黑,既没有任何亮光,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身体不停下坠的奇怪失重感甚至让他怀疑自己还在睡梦中。他试着活动身体,但是连转个脖子都做不来。只觉得浑身无力,甚至感觉不出自己是否还有皮肤。只有右手手臂还传来针刺一般酥麻的感觉。
我是睡太久了吗?
莱茵哈特试图挪一挪它,好活动一下这只酸麻的手臂,他感受到手臂侧面传来不甚舒适的床单触感——非常熟悉,像是医疗室的床单——他可是这里的常客了。
医疗室,莱茵哈特开始回忆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儿。脑海里最后的记忆是战场上四处燃起的火焰,突然昏暗的视线,和猛然出现在面前的巨型智械。
他放松了下来。开始等待自己醒来的时候,等待一片光冲破眼前这一片似乎永无止境的,绝对的黑暗;等待爱人的一句话语,打破耳边令人惶恐不安的沉寂。
然而那一刻始终没有到来。
他的右臂感受到了一片温热,那应当是太阳的温度。
莱茵哈特试着移动身体,从这片禁锢他的黑暗中逃离。可他好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那样完全动弹不得。
只有他的右臂,那片温度提醒他,这是他唯一能够动弹的地方了。
他将力气注入右臂之中,肌肉拉扯、伸缩,应该是微微动了起来。
很好。莱茵哈特想,至少还有点东西是我能控制的。
很快,床单的触感告诉他只有手臂和几根手指能够活动。他在寂寞的黑暗中不停活动这几根手指,没有声音没有光线,经验丰富的老骑士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机械重复这个动作好几天了。
突然有人握住了他活动的手指。这只手掌心温热,指尖却是一片冰凉——是卢西奥,莱茵哈特几乎立刻辩识出了这只手的主人。他曾无数次的亲吻过这只手掌,为他捂热冰凉的手指。甚至就在不久前,他才为手的主人戴上一枚戒指。
卢西奥有些惊慌失措地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色圆环也因为他的施力,在莱茵哈特的手臂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
莱茵哈特感受到了那个细小的金属冰冷坚硬的触感。
那是戒指吧?
他简直迫不及待的想要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他的爱人,和那枚结婚戒指。他记得卢西奥戴着它的样子,深色的皮肤和银白的金属,反差又和谐的景象牢牢刻印他的脑海里。卢西奥——他的男孩儿,那只手上的圆环是他这辈子的爱情和承诺。
这时,手的触感消失了。卢西奥松开了他的手,莱茵哈特感觉自己被遗弃在了黑暗里。
过了一会,有人触摸起了他的手臂。那是一只柔腻的,光滑的手——一只女人的手。
大概是安吉拉吧。
莱茵哈特这么想着,任由她在手臂上按压,好像在检查些什么一样。
过了一会,有人拿像根针似的尖东西抵在食指的指腹上。疼痛让他的手指头反射性地动了起来。常年的战斗让负伤经验丰富的他立刻就明白了安吉拉的意图——这是一个测试。
手指,手掌,手臂,疼痛在手肘处戛然而止。
一开始,他以为测试结束了,但是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右手肘以上还有触觉。这时他才明白:就算这支针刺在肩膀、左手或者其他任何地方,他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了。
恐惧感好像粘稠的液体,一层又一层的包裹住他的五感,令他气息短促,几欲窒息,心下惶恐。
等他回过神来,卢西奥似乎已经在他的手臂上一遍一遍写了很多东西。在他没有回应的这段时间,他好像已经有些崩溃了。莱茵哈特感觉自己的手被抬了起来,不甚敏感的手指先是触摸到了一些还带着温度的液体,接着是一个柔软的东西。
是他的脸吧,他哭了吗?
又是一些液体滴落了下来,莱茵哈特只能左右摇摆着手指,去擦他脸上的泪。
卢西奥就这么支着他的手,又开始在他的手臂上写字了。这次莱茵哈特认真的去辨认那些字母,两个人用这种笨拙的方式的开始了交流。
————————————————————
接下来的几天,卢西奥每天都来,早上来的时候就在他的手臂上写“早安”,晚上离开的时候也会先写上“晚安”再离去。
莱茵哈特慢慢的知道了自己的状况:他被一个巨大的智械狠狠掼在了墙上,全身骨折,内脏也无一幸免,脑部也因为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而失去了除右臂触觉以外的五感。安吉拉对此也束手无策。
在知道这个事实后,他动了动食指。不管心里有多绝望,也只能靠活动手指向他传达自己的悲呜。
卢西奥的手上有灰暗童年留给他的伤疤和战斗留下的薄茧,这些凹凸不平的触感连同戒指的金属感一起轻轻剐蹭着那段手臂。
他写到:“很难受吗?”
莱茵哈特动了动手指,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卢西奥摆好他的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他在莱茵哈特的手臂上印下一个亲吻,骑士感受到一片柔软,伴着他清浅的呼吸打在自己的皮肤上。接着,他感觉到卢西奥开始敲打他的手臂。
手臂上传来的的感觉有些凉,那应该是他的指尖,手指敲打的次数持续增加,一个个指头的触感这下串连了起来。最后十根手指头一起在他的手臂皮肤上弹跳着。感觉上像是皮肤上发生了一连串的碰撞。莱茵哈特知道了,他的爱人正在把他的手臂当钢琴弹。
卢西奥学习钢琴的时间并不长,起初只是为了满足莱茵哈特“想听爱人弹钢琴”的心愿才去学的。所以现在他在莱茵哈特手上弹奏的,不过是几首简单的练习曲罢了。
日子渐渐过去,卢西奥能弹奏的曲子越来越多,每次演奏前和演奏后,他都会把曲名和作曲者的名字写在莱茵哈特的手臂上,它们无一例外,都是他喜欢的曲目,他甚至能跟着手指的敲击,在心里哼出那些熟悉的旋律。
偶尔,卢西奥也会在他手上弹起自己最近写的新歌。国际DJ的作曲总是又急又快,配上卢西奥冰冰凉凉的指尖,好像是一只小青蛙在他的手臂上欢欣雀跃的蹦跳。
每次弹奏完自己的歌,卢西奥总会在他的手臂上问他:“好听吗?”
莱茵哈特能够想象那双眼睛里充斥着怎样的期待与小小的得意,他想为他鼓掌喝彩,拥抱他,与他肌肤相亲,告诉他他有多么好多么棒。
可他能做的,只有摆动手指。
他置身于比深海还要深邃的黑暗里,一个连耳鸣都不存在的绝对静寂中。在这个纯黑寂静的世界里,卢西奥就是这个囚笼里唯一的光芒。
——————————————————————
日子在这样无声的演奏里缓缓流过,他弹跳的手指头所带来的一连串乐曲,让莱茵哈特从中隐隐约约可以窥见他的情绪——这或许比写在手臂上的文字还要真实得多。
他一如往常地专心倾听卢西奥以手指弹奏的无声音乐。以手指弹奏着他已听过数百次的曲子。
刚开始听时,他的指尖那微微跳动的触感,让人觉得这首曲子教人联想到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青蛙。但那天的演奏中,却只能想像一只疲累的小青蛙,它似乎无力也无意蹦跳。莱茵哈特不禁猜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但是从卢西奥写在手臂上的字里,却感觉不到一丝阴郁,尽是些乐观得一如往常的话语。他无法询问卢西奥的状况,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把这样的矛盾藏在心里。
之后,蹦跳的小青蛙出现的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叫人绝望气息的疲累的小青蛙。
这种差异十分微妙,莱茵哈特知道他累了。很明显,原因就是病床上的自己。他从来没有如此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成为了卢西奥的枷锁。
他才不到三十岁,还有大把的年华可以挥霍。可他应该是爱他的吧?不然也不会每天坚持来到这个病房,用他的手臂演奏了。
他那原本充满希望和活力的年轻生命,将会在陪伴他这个废人的时光中虚度。
如果不是爱着他,卢西奥的生命该多么的耀眼?
情况没有好转,卢西奥演奏中的压抑与绝望与日俱增。直到某一天,他的十指点在莱茵哈特的手臂上,却迟迟弹不出一个敲击。半晌后,他把手指放下来,转而死死抓着他的手臂,用骑士宽大的手捂住自己的脸,左手神经质的绷紧,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
冰凉的液体顺着手臂不断往下流,老骑士的珍宝在他手中哭泣,他却听不见哭声,看不见眼泪。
在无声的黑暗里,他找到了自杀的办法。
——————————————————
这天卢西奥和他“说话”,他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感到卢西奥放下他的手,很快又被另一只陌生的,坚硬的手抬了起来。
既不是卢西奥,也不是安吉拉,甚至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人。
这只陌生的手上上下下把莱茵哈特的手臂和手指捏了个遍。短暂的寂静之后,手指的前端传来一阵刺痛,并且渐渐加大力度,几乎成为了钻心的剧痛。
莱茵哈特忍住疼痛,没有让手指颤动哪怕一下。
医生不只用针扎手指,还有手掌、关节、手腕。但是莱茵哈特必须忍耐, 他不能在这时候忍不住疼痛,或者吓得动起来,他必须让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失去了任何知觉,感受不到皮肤的任何刺激了——就像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他必须让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与外界沟通的任何能力。
终于,针刺停下了。莱茵哈特让自己像一块石头那样待着。
过了一会,一大片轻柔的触感覆了上来,年轻男人粗糙的发辫也微微搔刮着他的手臂。莱茵哈特很快就明白过来,卢西奥正跪在床边,把脸庞贴在他的掌心。
“动一动吧,莱茵,动一动。”
“我知道你还能动的,求你了。”
卢西奥写完,死死盯着那只手,可他毫无动静。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温热的气流流过他的皮肤,在手肘处打了一个转。
“骗子,”突然他下手十分狠戾,指甲一下一下,几乎要划进肉里,“我不信,你骗我。”
“你只是装死而已,对不对?莱茵哈特,如果你再继续忽略我的感受,我就不再来了。”
那只手好像是石头做的,一动也不动。
卢西奥沉默了很久,他松开了紧紧握着他的手,改为平缓的抚摸。
莱茵哈特感觉到这些抚摸渐渐变成了写字。
“求你动一动吧,我害怕。”
“我害怕。”
这些清浅的比划好像一下一下写进了骑士的心里,他差一点就控制不住自己,要为他摆动手指了。在黑暗的另一头,其实彷佛看到他在哭泣。可他没有摆动手指。在这片静寂的世界里,这下甚至能鲜明地感受到一股弥漫在这对爱人间的沉默。最后他的手指无力地搁在莱茵哈特的手臂上。
他的指尖在手臂上游走,最后离开了他的手臂。
之后,卢西奥来的间隔越来越长。刚开始是隔天来,后来慢慢变成一周,一个月。
卢西奥最后离开的那天,一个熟悉的金属环不知从哪儿掉落下来,在狮子的掌心轻快地像只小青蛙,弹跳两下就不知道滚落到哪儿去了。
那触感太过熟悉了,熟悉到老骑士的心也跟着它颤动。
那是卢西奥的戒指。
他在黑暗中挣扎,咆哮,他想去寻找那枚掉落的戒指,把它重新戴回爱人的手上。可他甚至不敢动一动手指。
他的内心一片绝望,最后将自己委身于静谧的黑暗。
时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莱茵哈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阳光的温度了。不再有人告诉他过了多少年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卢西奥也不再来了,他的老战友也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他想像着自己可能像个被遗弃的赘物般被弃置在医院的一角。这里应该没有窗户,倒也不可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病房,他现在可能像个被所有人嫌弃却还不得不被荣养着的废物,随便丢在哪个还看的过去的病房里等死。
已经很久没有人触摸过他的手臂了。那上面好像还残留着卢西奥演奏时的触感。年迈的骑士在黑暗中回想着那种感觉,回味那只在他手臂上蹦跳的小青蛙——莱茵哈特心里堵的难受——他想起了卢西奥,还有那枚戒指。
他的爱人终究还是如了他的愿,他就像那枚戒指一样——
那只小青蛙,跳着跳着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