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那一刻,我们会触到命运之核




睡梦中的黄小璐头昏胸闷,强迫自己翻了个身。又见洪水涌来,掀起一个滔天惊浪,十一岁的自己,站在洪水中,右手提起一个男孩子的脑袋……黄小璐眼前发黑,右手一松,脑袋残骸浮荡在水面,水草一样飘来荡去,荡出一个又一个漩涡。漩涡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我叫朱碧,是你以后读书的资助人,快救我起来,快啊……一个急流冲袭,冲来的不仅是浪头,还有浓雾。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中,呼救的声音时断时续,残骸时沉时现。慢慢地,残骸漂浮到眼皮底下,刺疼了黄小璐双眼。那残骸脑袋哪里还是脑袋?它被削掉了血肉,只剩骨头,仅余半边骨架的骷髅不断冒水,在黄小璐身边萦绕。


黄小璐惊醒了,黑暗中,睁开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伸手摸下自己,全身汗湿。


朱碧?朱碧不是男性吗?这不会有假的,她十一岁的记忆是被刀子镂刻进脑海里的,以致冲淡了孩童时其他记忆,怎么能有错误?黄小璐坐起来,盯着眼前的黑暗,轻易地就把自己送到了十一岁那年。


——朱朝敏《美人痣》



 原载《湖南文学》2018年第6期

《中华文学选刊》2018年8期“实力阅读”栏目选载






1998年,我们经历了什么




文  |  朱朝敏


本文系小说《美人痣》创作谈




一个生长在四围环水的孤岛上的人,她的记忆是时刻突围的江水。但江水总是那么不堪……每年夏季都在泛滥,肆意淋湿甚至挟裹记忆,直至人的一生。


1998年8月,我记忆中的长江爆裂的时段。洪水飞涨,失去控制后冲击脆弱的两岸,而孤岛深陷其中,溃堤、裂口,细节败坏,大堤却死皮赖脸地保持站立的模样。面对雨水和每天都在增长的水位,它多像一个望天悲鸣的老妪,呜咽不止,又矢志不移。如此,唯一的交通水运彻底断了,座机连接的通讯彻底断了,电视整天都是飘舞的黑雪花。孤岛彻底坐实孤岛的样子。这是幸运啊。看看吧,上游郫县被淹,下游公安县城被淹,武汉告急,而它在水中飘摇,灯火不灭。实际从七月底开始,洪水都在增高水位,一直到八月中旬。中旬某个夜晚,我们孤岛人接到转移通知,孤岛将炸掉大堤泄洪,分解武汉的压力。谁晓得呢?僵持不下的水位临界点,在接到通知的凌晨,水位开始下降。


这其中的意味,够我一辈子回味领悟。


然而,我这个创作谈要说的并非8月,而是12月某天我经历的乘船事件。8月的江水只是底子,它养育了长江的乖戾,那突兀而来的遮蔽,于是有了根据,为以后的告白和翻案提供了依据。1998年——你能忘记吗?你能抹煞掉吗?我们共同的经历。


那一年,我刚参加工作不久。那天是周末,下午四点钟,我从孤岛赶回县城去,在渡口遇见了我的一个朋友。天气阴冷,我决定坐他的摩托车上轮渡,这样最快。轮渡等待我们似的,渡客纷纷涌上去。很快又被驱赶下来。理由是,领导来孤岛检查工作,包下了这趟轮渡,他们正在途中。我们乖乖下轮渡,在坡路右侧自觉排队等待。我准备转去坐飞艇走的,但我那朋友忍不住了,跑到轮渡上辩白道理。他说了什么,我没大听清楚,但是他的愤怒、屈辱、激情、正义,我一目了然,或者说,我感觉到他代言似的表达,说出了我的心声。我跟着上轮渡。但,朋友被三个彪形大汉打翻在地,眼镜被摔碎,又被踹下轮渡。我只好示弱,以劝架形式平息了那三个人的赶打。我扶起朋友。此时,六辆黑色的红旗车来了,哧溜上了轮渡,左右各三辆。轮渡启航。


不久,另一辆轮渡靠岸。朋友邀请我一起上轮渡。我们上轮渡,在发狂的江风中一直沉默,靠岸上岸。我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在路上风驰电掣。但,很短暂,他的摩托车撞到路中的一块石头,被撞飞好远。我两个手掌都磨破了皮,而朋友的右手臂骨折。那一刻,怒火再次在朋友身上点燃。朋友咬牙切齿地说道:这都是他们害的。


第二天,我给朋友电话,诉说了他摔成骨折的幸运。因为我刚刚得到消息,昨天下午没能挤上轮渡的渡客,上了迟一些靠岸的客船。那趟客船在江心遇到了突然而起的大雾。经历了洪水暴涨的江面,在冬天,大雾天气没有定准,不再是清晨笼罩江面,它变得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突如其来的大雾,在那天下午五点钟撒下漫天大网。客船正好在江心,浓雾中,撞到一艘大轮船翻掉……再接着,我同事兰伏在桌上哇哇大哭,那艘客船上有她的弟弟,翻船后虽被及时赶来的救援队救起送到医院,但现在气断身亡……再几天,消息又传来,死了五个人,救上来的大都受伤,摩托车全部报废。


的确,朋友和我,虽然遭遇了摩托车被撞飞的小事故,但相比那些在江心中翻掉的客船上的生命,太微不足道了,何其幸运。但是,朋友说,我幸运不起来,“幸运”,是我的耻辱,我只有愤怒。朋友声音陡然提高,尖锐的愤怒感通过电话炸弹般炸疼我耳膜。我满腔愤怒,因为它在提示,一个见证了死亡事故的人,是没有资格来说幸运的。某种意义上,是那些猛然遭受意外的至死都不知道凶手的人,在代替我这个走脱的人死掉。


朋友言辞过激了,却似乎没错。我讪讪地结束了通话。


不是似乎啊,而是实实在在。要不,我脑海为何深刻地记下那些——1998年12月某个周末下午的上船下船再上船而后翻船的事件?而我又多像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就是幸存者。


既如此,我就找机会说说那段记忆吧,这是真相的一个出口。但我总在担心,怕自己说不好,从而影响“真相”的质地。担心之余,却笔头急促。正好,两者中和下,一段一段说来。首先是散文,我记下了那年的洪水,写下了《1998年的水漫漶》,再是小说《美人痣》,还有手头的一个小说,说的是恐惧,暂定名为《免于恐惧指南》。


记忆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些入侵的羞耻、愤怒、悲痛、恐惧、良善、谦卑,总会找到源头的,那一刻,我们会触到命运之核。我从不迷信,却深信万物皆有对应……时间做证。









朱朝敏



女,七零后作家,湖北人。著有散文集《循环之水》《涉江》《山野虚构》和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万物无邪》。多部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花城》《天涯》等刊物,并被多个选刊选载。作品曾获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湖北省新屈原文学奖等。有文字翻译成英语和西班牙语。




实习编辑:李婧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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