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阿拉木图雨后初晴,舒适气温让郭昊忘了白天一切劳务奔波,忘了生意场,不经意间融入了异域生活。

现时才下午四点,他已提前下班:今天跟公司项目相关的一个建筑工队出了点麻烦,一架挖土机失灵,自顾自出了工地,把附近集市口一小摊给碾平了。郭昊对于工作,或者说疲惫,从不抱怨什么,但今天亲眼目睹的事故还是让他心有余悸。他靠着吧台,喝完了最后一口口感奇异又熟悉的水果味锡兰茶,才发现杯底有两小截桂枝。原来喝茶也能有异域风情。

正低头出神地盯着闪现霓虹色彩的玻璃杯底时,一个高挑、皮肤白皙的女郎突然坐到他身旁,年纪应该不超过三十,穿着打扮也明显不是郭昊所熟悉的族裔,却像故友重逢一样看着他,看得人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终于,郭昊忍不住问了个完全不符合其老练的问题:“Zdravstvujte(打招呼常用语),我们认识吗?”,他流利的俄语并没让对方感到意外。

女郎没表露出什么情绪,操着口有些沙哑的俄语,更像是搭讪一样答道:“不,但也许之前见过——您来这里出差的?”。她有一双十分吸引人的碧眼,单单这点已足以让不设防的单身汉忘乎所以。郭昊忙回答说是,说自己“才来”,连着又说自己“经常来”,紧接着才觉得自己全然抛弃了淡定,当然也回忆不起以前可能在什么场合遇到人家,便索性放开来像熟人一样了。流利的俄语和开朗是郭昊的长处,他是标准南方汉族人,作为公司认为靠得住的技术员工,这两年经常被派遣到哈萨克斯坦的阿斯塔纳和阿拉木图。前前后后来了三趟,他才知道阿拉木图是古都,有点像西安,有数不清的地方可以转。

“去过哪里走走了吧?阿拉木图很大吧。”女郎眼线浅描,说话时双眼飘摇着协调。

“没去哪里——这里夏天很舒服——得先做完手头的工作,之后——我之前在地铁站就逛了很久……”郭昊让对方迷倒了,借着转身叫服务员加茶的片刻,眯眼细看了那种好看的脸庞——侧着脸也那么好看。

“太巧了,那个地铁站啊?!我小时候在那里走丢过,家里找了我很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她嘴唇很薄,说话时的从容清晰表明她应该受过教育,指不定是什么大户人家。郭昊瞥到,当提到“家里”时她不自觉伸手紧捂着胸前的吊坠。一颗足有枇杷一半大小的琥珀。

“我很喜欢拱廊——拱廊里很多对称拱门。我改天还想再进去那里逛逛。”郭昊处于兴奋状态中,感觉在迎接艳遇,很想像那些老练商人一样用些暧昧的话来试探对方。

“刚才那个方向还能看到彩虹,你看到吧,你真的是一个人吗?”女郎问得有点抽象,如果换成咱城里广场的大妈,应该语气很随便地问“小伙子,找老婆了吗?”。

“一个人,真的。你的首饰真好看!”

“我也是一个人——您说这个?”女郎好像有意挺胸凑近些,但感觉不妥,便用手捏起自己的琥珀吊坠;的确值得炫耀,琥珀澄澈油亮,表面由树脂流动自然生成的浅浅纹路如一张弓;她的衣领处纽扣已松开,春光乍泄。

“光泽很好,可惜我不懂看。”郭昊铭记男人的致命陷阱,没敢贪恋观看,道德感甚强的他认为等同于当众掀开人家衣服,不过他还是留意到了那枚吊坠给对方白皙皮肤留下的一点淤血印记,或许巧合只是颗痣。

“这确实是块好琥珀,但我要把它给您。您一定要收下。”话音未落,她已伸手使劲把琥珀拽下来,又抽走已没用的断绳,才交到郭昊手上,整个动作流畅得不像是真的。

“为什么这么做?”郭昊愕然。人生中第一次收到女人的礼物,与此同时,他也做好了并不亏本的“慷慨解囊”的打算。只要不回旅店,身上也就两万多坚戈,相当于人民币三百来块,美元五十来块。

“您也许不明白。您看这里——彩虹!——您也许只当是几道没意义的曲线,也没有精致刻工。”女郎用讲故事一样的语气继续说着。

“哦——是彩虹!不是划刻出来的吗?”

“不,不是的,是天然的,所以才有魔力。”她很认真解释。

“是好运?”

“不是。”她摇头,一脸痛苦。

“我听说过‘追逐到彩虹尽头能寻获人生财富’的说法——”郭昊才意识到自己该收住的话,心里有些纷乱。

“不,这块琥珀完全相反,总之您别招惹那害人的坏精灵——您读过《Monkey's Paw》(猴爪)?”女郎眼里闪着光。她的英语带了点很自然的地方口音,没意识到自己漏了英语名词前该有的冠词。其实世界上很多语言也和中文一样没衍生出冠词。

“嗯,《The Monkey's Paw》我也很喜欢。难道这块琥珀也可以许三个愿?”郭昊看不进大部头的书,但读过不少经典的短篇小说;《猴爪》是一位英国作家写的,让人很难以忘怀的“愿望与代价”的故事。

女郎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她示意郭昊掩好手中的琥珀。

回到吧台后的服务员动作像刚才陪人聊天一样悠闲的慢,人很快活但干活不快,脸上也丝毫没有因怠慢贵客而致歉的神色。他从屏风一样的陈列架上取下印着“ACCAM”和“ASSAM”字样的方盒,用推销员的口吻描述说这款茶是印度阿萨姆茶邂逅带天然果香的锡兰茶,很是自鸣得意,除了竖起两手的拇指,还专门用上英语的“gold”来夸耀。茶盒里取出的茶包是覆盆子味的。他把两小茶包投进才刚烧开的一茶壶热水里浸泡,大概也是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破坏了两位贵客的故事气氛。服务员明白自己不该像电灯泡那样不通气,因此把一大壶热茶端到郭昊面前后,便很懂事一样离开,把吧台留给他俩。

郭昊把掩盖着琥珀的手移开。给女郎倒好茶,他脸上已呈现些迫不及待追问的神情,仿佛陷进了故事里。

女郎并非当地族人,自嘲只是穿着现代的游牧族人。她原本打算今年结婚,追求她的那个人原本在这附件的旅行社上班,平时要跟着旅游大巴跑不同地方——

“周一在古物博物馆带突厥文化兴趣团,周二去山里的滑雪场,周四天山、大湖……可是这样的日子再回不去了,下一个周一不会到了,他看着我的深情的眼睛也不再存在。我走了很久,问了很久,找了他很久。但他已经走了” 

郭昊是忠实听众。男人有时不愿听女人提及另一个男人,有时则相反。他小口喝着茶,倾听眼前这位已让他忘却最初的女人诱惑的女郎继续讲述她的忧伤故事事——

“他刚追求我的时候,总刻意在装扮得好看上下工夫,刚开始时我知道他只是在阿斯塔纳做导游,收入并不高,但他安抚我说他一直还有攒钱,即使每次带我出去花费的也不过是用欧洲游客给的小费。但是后来有一个朋友偷偷对我说,她好像见到我男朋友在新城区一条街上尾随中国游客,我也很为难,虽然没证实。那一次我心里很乱,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是把他之前每次送我的东西全部存放起来。很多,真的很多——手链、耳坠、帽子、皮包、裘皮大衣……包括我戴的这颗琥珀——我唯独不舍的就是它,一直戴着,戴着就表示我乐于接受他给我的一切。我把东西藏在我床底下的箱子里,除了专门要让我男人看的这颗琥珀。”

郭昊提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热茶,不敢打断故事。

“那天终究还是来了,他没有否认我的朋友所看到的,但他很气愤我这么虚伪对他,认为我根本不在乎和他的关系。他发现了我藏在床底下的秘密,就更不听我解释了。唉,误会使得他自尊心受到了很大打击,也开始对我忽冷忽热,虽然这种两人异地生活在以前来说没什么,但我很担心他,心里不止一次胡思乱想。每次想见他时我就这样捂着这颗琥珀一个人伤心。昨天,直到昨天,他才终于跑来找我。可怜的他。他万分痛苦,告诉我他的老板和秘书卷走旅行社所有的钱跑了,他到处追寻也没有下落,最后才想到我:现在他不仅工作没了,存款也逐渐归零。也是和我相拥的那一刻,他才留意到我一直佩戴着的吊坠,说曾听说过的关于这琥珀的秘密。而我也才明白,一切如咒,一切要归咎于我曾用这块彩虹琥珀祈求——只要我的男人回到我身边!我真是愚蠢至极!天底下哪有不用付出的交易,而我竟然和魔鬼做了交易!

“我用这块‘彩虹’琥珀作的第一个祈求——男人回来了,工作和存款却都没了——所以我马上把琥珀丢进床底的箱里,和他之前送我的东西放一起。其实直到这一刻,我依然不能肯定他送我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不是正当途径得来,但我决意再也不想了,尤其在他面前不能提到,毕竟他又回来了。但他还是那么敏感,至少他心里没有放下。他今早偷偷跑了出去,把之前送我那些东西都拿去集市口卖掉——他认为我更需要的只是钱!那时他应该也找到了我骗他说‘丢掉了’的琥珀,然后……就轮到他了。我可怜的男人啊,他真的是个好人,他虽然嘴上满是对命运和他老板的诅咒,却在这关头把愤懑抛诸脑后,只是祈求我能获得一笔财富,这样我就能在阿拉木图安稳生活下去……

“今天集市口的事故您也看到了,那架失灵的挖土机碾了那摊位,毁了我男人。他出事前像早有预知一样给我写了遗言,告诉我他用琥珀祈求了。他在旅行社时还有份保险合同,收益人是我。我发誓我真的不知他会这么做,这正像他以前没能阻止我做第一次祈求。可怜的人把自己当成一个负担了……其实我很欣赏您刚才说的,他就是孤身追逐彩虹尽头的人,我只希望他能获得解脱,像刚才的彩虹一样在天上看着我。”

郭昊早已泪眼朦胧,当他回过神来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吧台只剩她喝过的空茶杯和那块琥珀。他心里很想再见到那个女郎,不知道该不该用琥珀作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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