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门外有两种声音,都不吵,都很悦耳。
一种来自女孩们。有一个很悦目的、穿着粉红毛衣的女孩站在绿色铁门前当模特,另一个自带遮光板与相机的女孩告诉她该如何站采光比较好。相比男孩,女孩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体,无师自通,她们天然懂得怎样的构造可以让自己看起来更美。这种悦耳,恰恰建立在目视内的美丽,某种对于欲望的幻想从心底翻出——无论是欣赏,还是占有。
另一种来自一位敲着铁块的老叔。像是打鼓,铁锤上下摆动,锤头机器般砸向铁块,发出清脆的声响。老叔象征着重庆记忆,是关乎“历史”、“文化”的遗留。在中国,历史虽然悠久,可留给每一处城市的专属印记却少之又少。很多可见的历史只源于人,而人的寿命不过百年,过去便过去了。老人们很有韵味,带有苍老厚重的假象。而那些流传百年的建筑,要不凋零,要不被商业腐蚀,与其焕发新生,不如中了慢性毒,渐渐在城市中央腐朽。
一面是现代,一面是旧时,却美的旗鼓相当。有时,带有古韵风范的老人自带着一种内涵上的势利,所谓“历史”、“文化”只是形式上的赞扬,其背后无非是稀缺与猎奇。未来是不可知的,人们对未知的好奇正在逐步消减,却对已有却远离的事物分外感兴趣。那些“锵菜刀”“收头发”的老人无非是自己的祖辈,或许在五六十年前,孩子们五花八门的爷爷都干过同样的、据以流行的差事。
聊到文化,这座学校处于文创街内。旁边有书店、艺术园区、涂鸦,也有可以画油画的场地。每一家餐厅的店铺设计精巧,像是日式餐馆,地方小而精致。我对任何强加于人的教育反感,尤其在人文关怀上,人们总希望定论一个标准的思想公式,像是另一种装在套子里的人。文化亦然。在重庆,我有幸见到了一个敲大鼓的兴趣班,在解放碑旁临江的街上。老师甩着鼓棒一击一击敲响鼓皮,硕大的鼓身震震,引得孩子们惊叹模仿。我感受到一种由衷的快乐,不同于我儿时学画画、声乐、语言表达或钢琴,母亲总要求我带着目的去学,这种目的,学名为优秀,是一种竞争的先手。于此,画笔、话筒与琴键纷纷成为了武器,只是为了证明“我比别人更优秀。”我丝毫没在其中找到任何引导或快乐,文化的影响微乎其微。无论是怎样的文化,都很难通过强迫让人欣赏,就连过度宣传,人们都会产生反感情绪。因而,我对于这种敲鼓舞狮的课外班感到欣慰,这其中,没有任何关乎升学的加分,也没有另类的攀比与考核,这只关乎文化,有且只关乎文化。
黄灯老师曾在深职院搞了一个非虚构写作工坊,没有报酬,没有学分,没有任何带有功利性质的机制,他们所做的无非是写作,有且只有写作。在其中,没有教育中的优劣之分,只有一群孤独的人在一起写自己的自己。文化教育也应该如此,我见过太多中大学生为生计疲于奔命,尽管家里并非拮据,而学业也很一般,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被未知的社会压力撵着走,像是赶一群鸡鸭,无意识地向前进。未知带给青年人的恐慌恰恰来自于已知,来自于绝大数前人的抱怨、失败与口口声声的经验说教。被赶着走的鸡鸭大多逃不过屠宰的命运,他们心底已经认定(恐慌多数来自于对自己未来的“确定”)现状无法更改,自己无力改变。这种悲观主义衍生出对神秘学与狭隘浪漫主义的崇拜,玫瑰是他们的上帝,未卜先知是他们所渴求的能力,像是氪金的游戏玩家总会捞得好处,塔罗牌、星座就是他们人生游戏的VIP证明。青年愿意相信一切虚幻而不切实际的事物,却对人生意义嗤之以鼻。
金钱是唯一意义,美貌算半个意义,孤独的反义词算半又半个意义。为此,他们甚至会滥用自己的同情。朋友D去欧洲玩,他对维也纳多瑙河边的流浪汉而感到悲伤。
“天,这些可怜的家伙一无所有,只靠着一口小酒与一本诗集度日子,也太可悲了。”
朋友S在小道上看见一个晒太阳的发笑的轮椅老人也同样为此悲伤。
“像这种孤独的空巢老人真的很可怜,没人陪伴,没有爱的滋润。”
人们对于他人的同情常常建立在自己的缺失上,是将对自己的怜悯强加在了一副胡子拉碴或苍老的面孔上。但事实上,诗与阳光已是他们所拥有的全部,是他们的信仰,是他们的幸福源泉。或许当他们看见这群青年时,还会心里暗自想到。
“这个孩子这可怜,居然有那么多钱,有那么多人陪伴,他一定活着很累吧。”
回到文化。我对这所学校的学生很是羡慕(羡慕、嫉妒这种情绪也是一种建立在自己缺失上的感官,但不同于同情,同情往往是正向词汇,因而人们往往会忽略它的自私性,而羡慕与嫉妒这种不清不楚的“人类糟粕”,自私随处可显——这便是人类感情中的功利)。试想,如果我一下课就可以舒服坐在书店里看书,或去画一幅小画,是一种以我追求划定的幸福了;试想,如果这数千名学生中有十余个与我有同样想法的青年,那书店、画坊里不会空荡而孤独,在翻书与着笔中又有人与人之间持有的共通的温暖,则是一种关乎空间与艺术的幸福;试想,这十余名同学又有几位把自己看的书或画的画带到学校,有数十名同学看见了并为此感叹,一传十、十传百,书与画在一座学校里完成了它的复兴,这便是一种专属于文化的幸福。这时,即便有外来文化的汇入,无论是否有人沦陷,只要有人还愿意在书店与画坊内坚守自己内心的花田,文化就不会消亡。而那些外来文化,也只会是青年们汲取前进力量的另一种养料。在文化面前,李白与泰戈尔没有分化,吴道子与梵高有同等的魅力,无论是王阳明还是黑格尔,哲学只有碰撞间才会有另一种可能,思想之树才会茂盛,文化才可以昌明。
而这些一切,都源于青年自己的求知欲。是他们自己寻得了这座书店画坊,是他们自己选择读书与画画,也是他们自己愿意分享与接纳,强加只会更加疲惫。一幅画里只有白是空寂的,一本书里只有赞扬是枯落的,发自内心地接受才是文化传承的根源。
由此,我再次为那个在街上敲鼓的课外班而感到惊奇。在快乐活泼中,没有人不自愿。
by 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