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他们早早地来到了教室,走读生也来得比较早,不到八点人都到齐了。班主任是个三十五六的女人,穿着比较素淡,但是很显然,她的衣服都是名贵的,整个人显得特别有气质,看上去很高贵。她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安排了男生去领书。齐果他们一寝室的人以及几个走读生,打打闹闹地出了教室,领书的人都在谈论自己的班主任。
齐果知道了她叫胡莉,教地理,有个女儿在本年级一班。一时间班主任的女儿成了大家感兴趣的话题。于是大家你一笔我一画地在勾勒这个形象。有的说成绩肯定特别好。有的说人肯定长得特别漂亮。有的说肯定是娇生惯养。但最终没能达成统一,反而画出了一个四不像。前人画虎不成反类犬故事,在时间的流逝中,又有了新的情景。
几天之后,齐果知道了老师的女儿是谁。在中学毕业之前,他和她彼此认识,但比较生疏。又过了几年,他在八达岭长城上遇见了她。他乡遇故知,分外亲切,人生四喜之一。他们相遇时的情形也颇具戏剧性。长城脚下有一个熊乐园,旁边的一只骆驼身上挂着“五块一摸”的牌子。好几个女生正围着看它,她就在其中,另外几个是她同学。他听见一个声音说:“太不公平了,按照相互原理,你摸了它,它其实也摸了你。可是都没人给你钱。”他想,这说话人也欠缺一些逻辑,难道有人给你钱,你就给人摸吗?他看说话人的背影,走近她,当她一回头,才发现原来是旧相识。彼此相顾无言,阔别的惊喜尽在脸上。
正直五一劳动节,长城游客如织,离开时,车站排了很长的队。正巧那天他北京的朋友开了一辆路虎,于是两男两女很快就回到了北京城里。那时候,他在天津读书,认识不少京津阔少。路上,齐果和她谈了不少。她在北师大读书。
晚上,他们在什刹海边的一家酒吧里聊天。外面歌声飞扬,霓虹闪烁,忙碌的北京城,也有很休闲的一面。当时点的四杯酒让他至今记忆犹新,路虎朋友要了一杯“教父”,他要了一杯“魔幻”,旧友她要了一杯“巴比伦之海”,她同学要了一杯“情人”。聊天聊到了午夜,齐果和旧友到地安门一家酒店里胡乱过了一夜。她同学上了他朋友的车,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因为齐果中学时,表姐在北大读书的缘故,通过表姐的描述,他深深地爱上了北京。只是后面他做困兽之斗,好不容易考入了天津的一所学校。他常去北京。有时候仅仅是为了感受一下长安街的气氛。他觉得自己无意中步入了表姐的人生轨迹,不禁在内心轻叹:北京真好!有时候,他也后悔、懊恼、失落、失望,向表姐学习得太晚,中学的最初几年,没能抓紧时间为考北京的大学做好铺垫。
教室里,大家的座位是随便坐的,男生基本上都在最后几排,齐果和室友坐在最后一排。发完书后,胡莉说了一大堆话,对大多人而言,这些话都成了耳旁风。但是有几点却是让人难以忘记的。第一,大家自己选定的座位,会被固定下来;第二,她会把爱说话的隔开;第三,被迫坐在了后面而眼睛不好的人,她会调整座位;第四,以后按学习排名依次选座位;第五,讲台两边安排两个特殊座位。
齐果后来读过国外的教育类著作,里面专门批评过按名次排座位的做法,但是当时谁都没敢提出质疑。他觉得教育具有欺瞒性与颠覆性,也就是你作为一个受教育者,完全没有关于对错的发言权,直到多年以后,才发现原来一直信奉的东西是错的。有时候甚至不必等到多年以后,因为就在他步入高中的时候,化学老师就告诉过他,以前学的一些化学知识有一份部分是错的。
甚至大学里的小语种老师,明确说过让他把以前学过的英语知识完全忘记的话。他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方法,你不必因为要结婚,要爱你的妻子,然后就不再侍奉你的母亲。有些事情,他没法和谁去据理力争,他只有在心中形成自己的观点,任它们发酵,直到某一天事实印证了他的观点,他只是近乎自嘲地一笑。曾经关于大学学生证的半价优惠,在乘火车或者买景区票时候的优惠,他就认为或许是教育权威人士,在默认部分教育行为欠妥之后,给予的一种补偿。
7
教室里,每个座位上都坐着人,所以不必通过点名来考核哪些人没有来。中学生不是大学生,中学生的认知里面,还没有上课可以不去的见识。名是不必点了,但是胡莉却让同学依次上台进行自我介绍,并要求从靠窗户边的同学开始。
齐果看了一下窗户边的第一个,不是别人,恰巧是竹屏,只是今天又换了衣服,连发式也变了。但是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是竹屏,尽管看的只是背影。他用手拍了一下身边的张胜,悄声给他说第一个就是竹屏,张胜顿时就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没别的目的,可能是一位昨天晚上听说竹屏漂亮,要亲自来验证一下,或者单纯为了更多地了解竹屏,以作为晚上在寝室的谈资。
竹屏很大方地走上了讲台,用很吸引人的声音说:“大家好。我叫竹屏。我家住高城中区,欢迎大家来我家玩。”她说着竟自己先笑了,大家也跟着乐了。可能是她觉得一上来就说到玩,有点不太合适。于是她又接着说:“我是高城中心小学毕业的,现在班上有很多同学我都认识,以前都是一个学校的,还有几个以前就是一个班的。”她的目光在教室里搜寻什么,终于在齐果身上停了下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可能和住校的同学还比较生分,我希望大家能尽快成为好朋友,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她说完用腼腆的眼神看了一眼胡莉。胡莉示意讲她完了就回到位子上,然后叫了下一位。
后来一连好些同学,都按照她的模式在进行自我介绍,说自己的家住哪里,以前在哪里读书,表达自己希望和大家成为好朋友的愿望。虽然这三者排列的先后有所不同,语言表达也不尽一样,但始终在竹屏的模式里面跑马,难出其囿。而且后来的人越讲越简短,似乎成了敷衍,也没涉及自己的兴趣爱好,自己的优缺点,自己的特长,自己以前的光荣事迹或者不幸遭遇等,近乎千篇一律,让人兴味索然。
终于到齐果了,他很潇洒地上了讲台。张胜带头在下面起哄,鼓起了掌,前几秒掌声比较清脆,像一个人的独唱,像一股小溪流,就他寝室里的几个人在响应,但顷刻之间全班都响应了。起初掌声如雷,继而由清脆变得浑厚了,由溪流变成了滚滚长江东逝水,气势磅礴,沛然莫之能御。在他打算开口的时候,掌声骤止,好像大雨初霁,江山如洗,风景如画,孤帆远影,历历在目,落花之声,声声入耳。
也许是中学第一天,第一节课,第一次上讲台讲话的缘故,他显露出了男生固有的一点迷人羞涩。紧张或许是有一点,但他很快就放轻松了。他没有再按套路出牌,没有像一些同学在下面努力地背,上台后就向上翻着眼睛,像一条垂死的鱼,背给大家听,不会背就赶紧结束下来,他没有这样。他完全坦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无拘无束,自由驰骋,骑马扬鞭,仿佛于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如入无人之境。整个讲台都是他的,时间好像为他停止了流动,所有人好像为他忘记了呼吸,但却是他给了所有人氧气,让大家都活了下去,而且让人离不开他了。
他笑着说:“感谢掌声,大家好,我叫齐果。我不是高城人,但是表姐家在高城,所以对高城比较熟悉。今年考北大那个,是我表姐。她说高城的学校是盆城最好的,所以我肯定和大家有很大差距。我知道高城的一些学校,从一年级就开始学英语了。但我到现在都没学过英语,爸妈住西城,爷爷住西山,我在西山脚下的学校上学,那里已经是郊区了,学校里不教英语,呃……家里以前给我请过日语家教,我会一点日语。我昨晚上就有些失眠,因为担心今天的英语课。”
这时候下面发出了笑声和惊讶声,他见没有冷场,收到了很好的表达效果,变得发轻松了。继续说:“鉴于我和大家有差距,希望大家不吝赐教,给予点学习上的帮助,特别是关于学习英语的。感觉真的有点怕英语。我平时爱打篮球,积极向上,阳光开朗,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下面又躁动了,又有人为他的幽默鼓掌。
“时间好像安排得很紧,但我还是希望班里能抽时间开展一些活动,以便大家交流感情。虽然我们在不同的环境里长大,接受的教育有一些差异,但现在既然走到一起了,坐在同一间教室里,这是一种缘分,希望大家彼此之间不要有隔阂。”他说完就下来了,行走如风,所有的人都沉醉东风了,掌声随之响起。
齐果打破了竹屏的介绍模式后,可乐坏张胜了,他也完全放开了,几乎在讲台上拉起了家常。张胜清了清嗓子,然后说:“大家看见了吧,齐果,我们果爷,特别酷,他篮球打得太好了,惭愧。他那忧郁的眼神,迷人的范本……哦,扯远了。大家好。我叫张胜。我昨天还在说,特别高兴遇到了现在的室友,他们人都很好,宋东的歌唱得不错,有机会可以让他唱来大家听。张正会跳街舞,有机会也让他跳给大家看看。对了,昨天有同学送口香糖来,都忘了说谢谢了,谢谢你啊,谢谢大家。”
张胜说完,下面响起了掌声和笑声。周璐听到了张胜的话,脸上泛起了红晕,只是都在目送张胜回座位,没有人注意到她。听到张胜提起口香糖,齐果想起了周璐,情不自禁地瞟了她一眼,只见她脸绯红,有如晚霞。不知为什么,他竟偷偷地笑了。或许他感觉到,她的脸红多少与他有关。
所有人介绍完,也差不多快下课了。班主任做了些总结性地发言,说这节课很有意义,生动有趣,她对大家有了很大的了解。她祝愿大家快乐健康成长,积极进取,天天向上,师生合作愉快什么的等等。
那些还未熟识的同学中,一个叫杨炎的男生给他留下了很深印象。杨炎的穿着很时尚,头发比较长,但发型独特,个性飞扬,用啫喱水弄过,却又踏雪无痕,前面的头发拉直了的,这倒是很明显。人很开朗,说话充满了趣味,但好像又过了些,类似于金波头天晚上的哗众取宠了。面目清俊,仿佛孩子气还是多了些,比不得齐果眼睛中透露出的淡淡忧郁与哀伤,成熟的魅力欠缺了几分。
齐果知道了杨炎以前就和竹屏一个班,同样是家住高城中区。待到下课他想去和杨炎聊几句的时候,杨炎却踩着下课铃声出了教室,好些走读男生,都跟了出去,像一群蚂蚁,在王的带领下,搜寻腐肉的信息。他想起了“人以群分”的古语,那时候的思维,简单到不足以让他考虑阶级。
8
当时留在教室里的齐果,不知道杨炎课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然而现在坐在院子里,老态龙钟的他,置身事外,作为一个旁观者,作为一个电影观众,却一清二楚。
9
杨炎不是去了别的地方,而是去了厕所。高城中学的厕所,早已不是单纯的解决大小便的地方。概括地说,它扮演了一个囊括四海,包举宇内的角色。有私人恩怨在厕所里面解决,学生课间藏在厕所里面抽烟,学生逃课间体操也藏在厕所里。
齐果想,有一些人在毕业多年以后,在回忆学校生活的时候,可能还会觉得只有厕所最亲切。考试的成绩是变化的,老师的喜怒也是变化的,朋友间的远近也会发生变化,唯一不变的就是厕所的臭。臭得如此专一,臭得如此执着。以藏污纳垢为己任,一任世人来去匆匆,说长道短,也大也小,没完没了。
郭旭在初二四班,教室在东二楼,由于二楼多领导,他总是到三楼厕所去抽烟,几乎每节课后都去。好些人都跟着他,希望分得一杯羹。一支烟在许多人手里传,直到成为了烟蒂,才在厕所的坑里,结束了流浪的宿命。郭旭在厕所里面抽烟,专门有人在外面放哨。即便老师进了厕所仍然烟云袅袅,同学身上烟味浓浓,但是烟头已在茅坑,没能逮个正着,最多也不过口头警告。
他们早已摸清了老师的脾性,知道领导和值周老师才管这些。而领导的办公室在二楼,犯不着到三楼去上厕所;领导大多时候都不在学校,二楼的厕所都会失宠,何况三楼。如果领导偶尔上了三楼了,他不是专门要去抓厕所抽烟的,仅仅是在三楼闲逛,突然想上厕所而已。
教室的后门上都有一个孔,供领导窥探课堂纪律。美女老师的讲课风采,透过门孔,更会增添几分情趣,仿佛带着挑逗,让窥探着欲观全貌而不能,移步离开而不忍。被窥视的美女老师,明知有人而装作不知,于是更加纵情,风韵跌宕,让人情不能自已。最后,窥探者去了厕所自然是情理中的事。不然,还能冲进教室怎样!尽管一些教师艺高人胆大,但那不过是在校外的作风。明目张胆地在学生的面前逾矩的人,终究还是比较少见的,这大概是一些人在为教师素质悲哀的时候,值得庆幸的一点。
或者是,领导很长时间没有进行说教了,抑或是外出开会受了批评,内心压抑,而在本校的相关宣泄工作还没来得及开展,这时候他们就上了三楼。他们知道学生要在三楼抽烟,所以一去了三楼厕所,就站在门口说教,不论别人抽烟与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他们认为多听听他们的言论是没有错的。他们的言论都是一套一套的,经过了多次锤炼,经历了多次考验,详实而完备。因为他们在任何时候都是那些单调的架子腔,以不变应万变。可能学生多半熟记在心了,或者产生了语言抗体,所以看见他们唯恐避之不及,而不愿意沐浴春风,承受洗礼。
杨炎到厕所的时候,郭旭已经在里面了,金波也在。厕所里围了一大堆人,郭旭无疑是中心人物,大家众星拱月似的围着他。但是他在人群中搜寻一个人。
“齐果呢?”郭旭明显有些失望。
“我和他一个班,下课时候我叫他一定要过来的,哪知道他竟不来。”杨炎赶紧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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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齐果情绪很激动,骂着脏话,虽然吐词不清,骂得很吃力,但是他依然一吐为快。当时他分明看见杨炎不可一世地走出了教室,好像所有人都借了他的米还了他糠似的。他没想到,杨炎尽在他背后胡乱扬言。他现在明白,有些污蔑,不只是在你竞选州长时才有的,而是一直伴随着你的生命而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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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旭却并不理杨炎,他知道杨炎是初二五班徐雨的弟弟,徐雨也是一个太平洋警察。郭旭和徐雨关系不错,有一段时间是男女朋友关系。尽管如此,他依然不待见杨炎。杨炎给他的第一印象不好,所以无论杨炎怎样努力,他都拒之于千里之外。人的最初印象,难以被颠覆,这已经成了定论。
非洲草原上,动物们会争领地,争食物,争交配权。这些原始的野性并没有从人身上消除,只不过换了表现的形式。于是国与国之间有战争,人与人之间有矛盾。在叛逆的青春,总有一些人,试图主宰或者左右另一些人,从而享受一些特权,以此来满足被曲解了的尊严。他们为此奋不顾身,不计代价,像穷途末路的狂徒,野性十足,肆无忌惮,让人心生畏惧,内心不安。
郭旭凭着违纪的经验,为自己建立了一张名片。凭着这张名片,他享有一些特权,可以颐指气使地把一些人差遣;凭着这张名片,使一些人团结在了他的身边,找到了靠山,找到了安全感。现在,郭旭想为金波建立同样的名片。金波是他的邻居,两人从小一起玩大,情同手足。然而金波和他有很的大不同。虽然两人均是西城人,但郭旭因为父母离异,住在高城的外祖母家,又因为走读缘故,结交甚广,常打架,多处分。金波少了这些经历,郭旭只能为他强出头,不能形成他自己的说服力。而杨炎明显也是觊觎特权的人。
郭旭点着一支烟,自己抽了几口,转手递给了金波,径自走了。金波先递给了同学兼室友陈文凡抽,从陈文凡手里接过来后,自己抽了几口,又递给了常跟在郭旭身边的小黑,然后追了出去。杨炎本以为金波要把烟递给自己,却不料金波传给了初二的人。小黑那几个,都是郭旭身边的死党,拿着烟都在猛抽,哪还把杨炎放在眼里,他们也并不知道杨炎是徐雨的弟弟,就算是又怎么样呢?他们就认郭旭是好兄弟,其他的都不管。徐雨一副娇美模样,却有着刚烈的性格,柔中带刚。不帅不酷、没有特点的男生,她都看不惯。所以一些男生难免对她没有好感。
金波走的时候,狠狠地盯了杨炎一眼,跟着金波的陈文凡,以及他们的同学一共七八个人,都恶狠狠地盯了杨炎,目光所到,让人刺痛。杨炎不仅没抽着烟,反而像被逐个羞辱了一番。若是他一个人还不觉得有多大耻辱,关键就在于他后面也跟了五六个人,都是以前就认识而现在又同班的人。这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所以杨炎觉得耻辱翻倍了,瞥了一眼小黑他们几个人后,愤愤地走了。他最后把金波定为让自己蒙受耻辱的罪魁祸首。
虽然杨炎这时候还不知道金波的名字,也不知道金波和郭旭的关系,但是他已经决定要想办法把金波好好羞辱一番。杨炎走出厕所后,加快了脚步。或许是为了尽快离开这让他受辱之地,但他明确的目的却是弄清金波是几班。最后,杨炎看见金波进了三班的教室,好像先前的耻辱都烟消云散了,竟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高兴地进了自己的教室,跟着他的那几人反而有些困惑。
杨炎走进教室,不屑地瞟了齐果一眼。当时的齐果感觉莫名其妙,但并未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