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伽蓝
1.
……此时,蜷在某店的角落,听一曲流行乐的片段,旁边饮食男女,外面下着初冬的微雨。
我开始回想上次在这儿喝一杯咖啡;还有上上次在这里读卡佛,喝光了自带的矿泉水。记忆,大概总与吃喝相关,明明是另一种情绪,却因为吃喝加深了这种情绪的印痕,其因由大概是色、味、声、触点燃了心灵的枯树,遂迸溅出又一春的桃花李花。有智慧的人不会去一场相同的雨中散步,除非他断定这雨将带来许多记忆,那一刻,他已然老朽,老得只剩回忆的一小撮儿灰。
灯光从一点钟的方向斜切下来,这是个没有窗户的房间。我周围的人来了又去,只有一个人在那儿换了几张不同的脸。他不知道怎样去面对每一种可能的未来,或者并没有未来,只有越来越稀薄的过去。翁贝托.艾柯曾写过一本有趣的书(《植物的记忆和藏书乐》),描写记忆如何历经千年附着于各种各样的纸上;博尔赫斯也对记忆有精湛的阐释,记忆在带来火焰的同时,也带来重力与毁灭的旋律。事实是否如此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觉悟。
2.
记忆当然也和环境相关。久住鲍鱼之肆者必然带着血腥之气,所以我们常常在室内养兰,听琴,读书。所以,我们把房间装饰得像一个醒着的白日梦。
3.
当火舌吃掉亡者最后的织物,存在于这些织物上的记忆也随之消逝了。这样的仪式之所以必须,除了亲人的哀思,更有斩断尘缘之意,使亡者睡得安心,走得了无牵挂。一个人的历史,曾经历的风刀霜剑的切割,他的喜乐悲苦的气韵,也就这样轻轻熄灭。
在所有的事物中,只有衣帽和鞋袜最懂我们。它们知道我们的尺码,称量过我们增增减减的体重,常常在人群之外听见我们低徊时的叹息。
4.
能记起我们的还有走过的路。有些人每天仍在走过,有些人已经很久不见了,还有一些人永远不会再来。它能想起各种各样的脚步声,它能准确辨认出一个直到晚年才归来的人。我们,也会认出它来,在哪个地方分叉,又在哪个地方变宽;在哪个地方失去了一片树林,又在哪个地方碰碎了从前的黄昏。
5.
街上的一切都是记忆的一部分,整座城也是。那存留下来的辉煌旧宫记载着记忆无与伦比的壮美;建国后灰飞烟灭的老城墙,仍矗存在一些人的记忆中,偶尔被提起来,还是一阵嘘唏;细小的事物也同样让人难以释怀,一把锁,一腔戏,一种慢节奏的生老病死……从某个角度看,我们正活在巨大又坚实的虚构之中。在虚构的尽头,一个佝偻的老人,慢慢走入石头,提着一盏摇曳的马灯。
6.
“淙淙,淙淙的流水轰响古老的催眠。”在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的诗句里,流水即是记忆奔腾的注脚。它简单清澈的象征意味,亦为诗人所钟情。或者,它一直在用流逝的力量召唤每一次涌动的流逝,每一滴水的记忆,每一滴水里的风花雪月。只有在无意识里,我们才会承认,它们正把一切美好与丑陋从我们惶然的命运中剥离。
7.
对记忆挥刀的人,砍伤的只是自己。没有什么能阻止记忆减弱、藏匿,直至消散。记忆有自己的宿命,无论结局如何,它都会自我完成。靠着一种失败、绝望、沉默,其中一部分记忆逐渐有了不可摧毁的强光质地,穿透重重铁门开启存在。
8.
对生活要求的越少,得到的相对越多。我从六楼的窗户往下看:外面下着雨,雨打着枯黄的梧桐。这是我此时所见。而在记忆千疮百孔的村落里,这算不了什么。我不敢肯定一棵树会留存在心里,也并不指望。只是,在我写作的时候,它却像国王一样莅临。诗人洛尔迦是否也是这样,当他写着“一棵黄金的树,变成纷纷的飞燕”?我对生活所求甚少,不代表我能够摆脱无止境的欲求。我身边的每个人,每件事,每种器物都在挣扎求生,我也只好去做一片汪洋上的烂木板。
9.
一些人用一生时间在空中镂雕自己的名字,他们做到了。当我们经过他们曾经生活的土地,他们的名字像嵌入声音里的一颗星熠熠闪光。我们可以根据种种演绎,重新构思许多可能,关于他的过去的一种调式与行为。这些在文字产生之前口耳相传,渐渐成为我们感觉中最神秘的砖瓦,砌着模糊的醒悟与突兀的颤栗。
10.
我的一个朋友说,他做过许多彩色的梦。那段时间他痴迷于油画的研究。梵谷,塞尚,马蒂斯,卫天霖,罗中立,刘晓东等艺术家是他所钟爱的。我想象着那些绚烂的柠檬黄、桔黄、大红、玫瑰紫、湖蓝、群青、镉绿、粉绿、炭黑等色彩如何在他的记忆中爆炸、拼贴、融和,熔炼着虚构的和谐,他的神经突又是怎样储藏着爆炸产生的声光电的灰烬。他讲这些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仍然沉醉于灰烬的余温。这大概是记忆的无理性重组与延展,记忆在无意识中展现的鲜活性情。而他的被梦境照亮的瞬息,又成为我的记忆。
11.
对爱的研究也常常充实或淘洗我自己的心。所以,我仍然弄不懂爱的发生学,不懂她的原理构造与延展。我仍然只是去感觉,感觉和感觉。很多我爱过的事物变得模糊了,很多我厌倦的却变得像木刻一样清晰。这算什么?是什么让记忆这样去做,并赋予了它这样选择的权利?我无法说清。记忆只是用这种悖反的方式教导我去感觉感觉和感觉,一些爱的碎片与瞬间。还要更多吗?当爱将变得开阔、平淡、混沌、单薄、造作、幽暗,像溪水返流回泉眼时那样,她源源不绝的力量与不知疲倦的旅行扎根在地层深处,在心力孱弱的时候重浴澄明之光。于是,我宣称自己热爱这种精湛的模糊。而这宣称,有时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12.
太阳是一只巨大的钟表在天空燃烧,又在恰当的时刻转交给其它星辰。我们大概活在一个钟表店里,每个人特定的时间与内容都被精准地计算,然后像神迹在我们的境遇中重现。
13.
我非常钦佩居隐于真正山林中的朋友们,他们能够轻轻放下繁华在大自然中栖身,尤其能够通过延长独处的时光来养性怡情。生命常常会在微渺中展现无以言说的绝美,因此,我们总该从芜杂的事务中抽身而出返观自己的灵魂。我们所做的正与生命的本真一起呼吸,还是只是一些制造假象的黏土?当我们有选择地去生活,记忆的生态也会随之转变,由噪呱而入平和安宁。
我想一个人如果能够在细节中品味精微,那么,他就会重新发现宇宙。他身边的一切也就有了意义,他的生命亦有常人难以触碰的美好。
14.
日月在山林里破璧重明,照耀旧山河,旧山河便有古典雅致之美。日月在山头、溪水、林莽、露眼中静止不动之时,我又想起那个提着斧子走向田野的人,他将已有的记忆慢慢淡化,终于融入到自然中,成为一棵到处行走的树。而在古代中国,那个带月荷锄的男人,仍在用最简朴的方式营造个人的记忆。他个人的记忆也成为整个人类最好的范式,被一代又一代人临习雅正。生活已经开始,生活正在开始。
而我所说的生活,是属于个体的身心合一共为造化的生活。
2016.11.26
注:诗者伽蓝的《孤独园》分站,亦于今日在简书开启。
2017.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