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母亲仍在人间,今年已是九十九岁高龄。每当忆起她,那些被时光浸染的往事便化作细密的针脚,在心头反复刺绣,既疼痛又温暖。
母亲的童年,是浸在苦汁里的。两岁失恃,稚嫩的肩膀尚未懂得悲伤,便被后娘的暴戾阴影笼罩。她性子倔,不肯轻易低头,那被后娘折断的指骨,在寒夜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却让她在命运的泥沼里生出倔强的根须。十岁那年,相依为命的姥娘溘然长逝,当她哭着跑回家报信,转身却见姥娘家的门槛被踏破,左邻右舍如迁徙的蚁群,正忙着瓜分最后的遗物。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小女孩,就这样过早地读懂了人世凉薄。
十七岁的花轿载着她走向新的人生。在食不果腹的岁月里,母亲用羸弱的脊梁撑起八口之家。饥荒年景里,她将掺着野菜的稀粥匀给我们,自己却靠野菜团子充饥;寒冬腊月时,她在煤油灯下缝补我们破旧的衣衫,冻得通红的指尖在布料间穿梭,织就抵御严寒的温暖。在她的精心操持下,我们姊妹八个平安长大,各自成家,将日子过得有了烟火气。
四十六岁那年,脑瘤手术像一场骤雨,浇灭了她眼中的光。黑暗如潮水般漫过她的世界,每个夜晚,她的啜泣声在寂静中回荡,似要将半生的苦难都哭尽。可即便深陷无边黑暗,母亲仍用布满老茧的双手,在熟悉的灶台前摸索着生火做饭,在洗衣盆里探寻衣物的边角。那些被木刺扎破的伤口、被滚烫的水烫伤的痕迹,都是她与命运抗争的勋章。二十年的黑暗时光,她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守护着这个家最后的温度。
母亲的一生,是苦难浇灌出的传奇。她用伤痕累累的双手,为我们筑起遮风挡雨的港湾;用永不言弃的精神,教会我们在逆境中坚守希望。如今,岁月更迭,母亲的身影早已化作记忆里的星辰,但她的故事,永远是我生命中最动人的诗篇,指引着我在人生的长河中,无畏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