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 阴历七月初九，爷爷睡着了，睡得久了一点，久到不会再醒来……
我知道，爷爷病了，家人说不是很严重，我信了，还一如既往地处理稿件，想着把一些事情弄完就赶回家。
“能不能找人帮爷爷看看，爷爷病情加重了！”二姑姑突然打电话过来。于是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先订了票然后四处求人找好医生帮爷爷看病。找到医生后，赶着火车回去。回家路上给爷爷打电话，只有沉闷的喘息和吐痰的声音。我害怕得不得了，家人说爷爷一定能挺到你回来，他那么倔强要强的一个人，一定会等到家人来齐。
等着我！当我错过火车只能在济南站待着想着明天要好好跟爷爷道别的时候，家人说：爷爷走了……
阴历七月初九，阳历八月十一，晚上，爷爷走了，在短短住院六天后就离开了。紧赶慢赶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是大不孝。我蹲在候车厅嚎啕大哭，像一条被丢弃的狗。我一手死死抠着窗玻璃一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我不知道自己发出怎样的声音，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时间就此割为两段，我触碰不到未来的空白遥远，而过往的一切席卷而来，一瞬间占满空落落的心……
小时候，我最喜欢和爷爷一起放羊。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看着阳光顺着羊毛和爷爷的胡须落下来，落进眼里亮闪闪的，落进手掌暖暖的。我喜欢从爷爷手心里偷阳光，因为总觉得爷爷手心里的温度更高，他手掌总是一股烟草味。我还总揪爷爷和羊儿的胡子，爷爷的胡茬子总是很扎人，让我忍不住想把羊儿的胡子给他调换一下。一开始我是拿着作业去放羊，可后来作业被羊给吃掉了，弄得满是唾沫星。我觉得人生再无希望，恨透了羊儿不愿意去上学时，爷爷骑着小三轮驮着我去见校长，然后十分认真地讲述我的糗事。那之后很久全校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小屁孩的作业被爷爷的羊给吃了。
小时候，我很讨厌冬天，因为我的皮肤很干。爷爷总说我的脸糙得像狗屁股，然后拿出一大罐凡士林往我脸上涂。干枯的手掌刺得我皮肤发疼，每次都有往脸上涂猪油的感觉，每次我都哭闹不停，最终结果是脸上涂着厚厚的凡士林和被打的一巴掌往外走，小伙伴们会乐呵呵说：“脸红扑扑的，又被你爷爷给揍了？”我只能傻笑几声。冬天还有让我讨厌的事情就是喝牛奶，因为从小我的身体就虚，爷爷便给我订了牛奶，每天端着鲜牛奶让我喝。可我受不了鲜牛奶的味道，那个时候我特别仇视奶牛，一边诅咒着奶牛一面逃跑，爷爷就拎着牛奶追击我让我喝完。我在前面狂奔，爷爷就骑着车子在后面追，庄上人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我从这个屋子穿出从那个院子里奔过去，大娘大爷会说：“哈哈，宝聪又跑过来了啊！放心，我们对你爷爷保密”我还没打完招呼就听到他们语气一改：“啊！四叔！您可慢慢的，宝聪刚从那边溜出去了，从小道就能逮住她！”
陈宝聪，是爷爷给我取的名字，希望我可以聪明机灵，可我智商一直处在及格线下游，总是惹祸捣蛋。为此爷爷没少去办公室喝茶，但爷爷却不要求我一定要学习好，但一定要做个好人，淘气调皮点也无妨，绝对不欺负其他人，但也不能受人欺负。
有一次，我的头被小男生打得出血，受了大委屈的我立刻回家哭诉，家人替我狠狠教训了小男生。我抱着爷爷：“爷爷，你以后千万别离开我，我揍不过他！”
爷爷摸着我的头：“爷爷不走，永远不走，一直陪着你身边，看着你揍他！”
也许是从那之后大脑受损也许是因为小脑一直发育不好，我骑自行车就必然摔倒，次次都稳稳摔倒在中央。爷爷不放心，便坚持送我上学校。从那时起，我开始想回报爷爷，想好好学习，当个好孩子，喜欢看到爷爷的那骄傲的笑容，为此拼命努力。
回忆袭来，当我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这种悲伤感才敢释放出来。
所有的思绪像是包围着心脏的血管神经，如今突然要抽离，抽丝剥茧般拉扯着心脏，让内心窒息。我用近乎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喊着爷爷，因为第二天要处理爷爷后事需要很大精力，我逼着自己睡着。
那天，我梦到拉着爷爷的手在轨道边走，走了很久，火车来了。我兴奋地冲到车上，可一转身，发现爷爷还在车外。我着急：“爷爷，你赶紧上来，车就要开了！”爷爷却微笑摆手：“爷爷买不不了票，上不去了，以后你自己慢慢走吧！”列车开动，爷爷就一直静静站在原地，直到变成一个黑点，直到消失不见……
爷爷走了，家里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家里全变了 ，一片狼藉，原本的摆放着电视沙发的地方变成了灵堂，摆放着棺材。爷爷就被放在里面。细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侧脸，微微上扬的嘴角，我想爷爷一定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很快，爷爷就被火化了。那么高大的爷爷，那个为我遮风挡雨了二十多年的男人，最后就只在小小的骨灰盒里，那么平静。平静得太过分，平静得让我产生了错觉。
总觉得爷爷只是出门赶集了，说会儿话就能回来。带着总是有点瑕疵的水果，和奶奶讨论今天的花销，如果扣错了，为表“清白”的爷爷就会请我出山来计算。计算得正好时，爷爷就会得意地笑：看吧，我就说吧！然后我会坏坏一笑：“爷爷，我知道你贪了两块钱，自己留着吧。”爷爷也回之一笑：“好孙女！”
总觉得爷爷就是小感冒，打个针吃点药就会回来，说着医院医生的医术高超和护士小姐的打针技术太烂，然后露出被打红打肿的手不住叹息，还不如让自己打针。
总觉得爷爷可能是生气了，所以出去住了几天，不肯告诉我们去哪了？等到我们都急得不得了的时候，再端着架子出现：“是你们想我了，我才回家的啊！可不是我自己回家的！”一家人会哄着陪着笑说是是是，是我们想您了！
总觉得爷爷天黑了就会回家，一边抱怨卖菜的给的少一边问炉子是不是灭了。然后把门关上，继续着平静不能再平静的生活。
总觉得……爷爷……真的不会回来了，无论我买了天涯海角的车票， 也找不到爷爷了。
如果有一天，我这个大近视，不小心在路上喊错了人，叫了声爷爷，希望没有人会怪我。我是个反应迟钝的孩子，从小到大无论是接受知识还是情感都迟钝得多，谢谢爷爷一直一直保护着我！
之后，您在里头，我在外头。
我再想和您说话，请您一定不要再乱跑了，也不要再听着听着就留着口水睡着，把烟头烧着衣服。
下雨了，慢慢走！别摔倒了！如果能见到您之前的几个牌友，也可以好好玩牌。只是，你要知道，你手气不好打牌技术也不怎么样。时不时也可以耍耍赖，借口有事溜开，不要再把自己仅有的几块零花钱输干净了。
您的记忆力一向很好，所以，我对您说过的话一定会全部完成！我说过自己要变得很厉害，以后我一定会有出息！
还有，我要买好多好多酸梅，让您天天嘴馋了就吃。酒的话也可以时常陪您喝，这次您就不要再提醒我女孩子不能喝酒了好吧，让我陪您再好好喝一杯，把之前没说的不好意思说的都说一下。
陌生又熟悉，夕阳下的街道，只留下一些回忆。
每个人都是连接未来和过去的纽带，这院子里有数十个春夏，儿孙们在此生根发芽……
之前回家的时候，我总是奔跑着喊着爷爷奶奶。有一次，爷爷没有听到我的呼喊，没有出门看我。而我当时也被家里的小奶狗吸引，和它们三个玩得不亦乐乎。爷爷出门看到我，开始吃醋：“也不知道喊爷爷，小狗比爷爷还重要吗？”我一面笑一面抱着爷爷道歉，爷爷一脸嫌弃把我推给奶奶。还抱怨我：“回来也不知道给爷爷说声，让爷爷去接你啊！”我无奈：“看到路上骑着电三轮风驰电掣的爷爷总是内心不安，您转弯时总要玩漂移，每次被您接回家，总是要晕上那么几分钟。”爷爷这时就会不好意思笑了。
以后回家，就真的只能自己跑到门口，然后提醒一下自己，只能大声喊奶奶，然后在心里默默喊声爷爷。再也没有那么一个倔强不太讲理的小老头来接送我上学了，再没有一个小老头会被我的拙劣的笑话引得发笑。再也没有人管我是不是超过10点钟没回家，是不是和男孩子出去喝酒了，喝酒绝对不能喝白酒，也不会有人让我多喝水，也不会有人问我成绩如何，不会看我有没有奖状了。以后推开门，爷爷不会拿着几块钱给我抱怨奶奶又扣他零花钱了。
爷爷喜欢我给他修脚趾甲手指甲但是不喜欢人帮他洗脚，因为爷爷脚很臭，总是不让人碰，无论我如何费尽心机帮他洗脚，他都极力反抗。而且爷爷也不太喜欢别人抱他，但最后一次我走的时候，爷爷却接受了我的拥抱和亲吻脸颊，还紧紧抱住我。当时我内心有一丝不安，但看到爷爷很有精神，就没想多。以后分别时拥抱一定要用力一点，不然就是一辈子的遗憾。早知如此，我应该用力拥抱一下，不放开。
爷爷在住院前给我打电话说：“你不在家，家里一点也不热闹了，再也没人逗我笑了……也没人给我们做饭了……你啥时候还回来……”
空空落落的院子，两个小小的老人，那么颤颤巍巍的身影，似乎被风一吹就倒，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狠心离开。
最后几天，爷爷吵着要回家，被家人给拦住，爷爷小孩子般嘟嘴恳求：“要我回家看看吧，我大不了再回来啊！让我回家吧！”说着就穿鞋要回家。家人又心疼又担心，把爷爷拦住，各种输液管胃管贯穿爷爷的身体。爷爷被硬生生的疼痛感拉回了病床，我没有见到医院里的一切，但我能感觉到爷爷所承受的一切，作为孙女，在最后看到爷爷的那张消瘦的脸，心疼得不得了。
我想把黄昏之钟往前拨一下，倒回几天前，让我和爷爷聊一聊天，多了解了解爷爷，让爷爷把讲了十几遍的故事再细细讲一讲，然后我露出崇拜的目光。
一直想给爷爷写写故事，可拖着拖着就晚了。觉得时间还多，打磨打磨自己的文笔，再帮爷爷写，一不留神，爷爷就离开了。不给我留任何机会，看也看不到。现在狡猾的爷爷留给我一生的时间，让我默默追思。
看着爷爷清秀的面庞，我知道自己是和爷爷很像的孩子，矫情的文采与对数学与生俱来的抵触都是遗传自爷爷。家人都评价，如果你是男生就和爷爷最像了。脾气最差，生气到极点都蹦上天。家里曾经有条狗，精瘦精瘦的，叫虎子，我们三个被家人成为三枚炸药。
那个斤斤计较的小老头，喜欢抽烟喝酒打牌的小老头，不服老，总是一次次逞强的爷爷。八十几岁还想爬树，米饭要放上满满的半碗糖才好，喜欢吃甜食的爷爷，牙齿被汤圆黏掉了，我咧着嘴冲着爷爷大笑，结果被揍得掉了几颗牙。我们都喜欢吃辣椒，饭桌上经常是这样的对话“我去！这个真辣！爷爷！爷爷！给你吃口！”然后把菜夹给爷爷，或者爷爷吃到一半感叹辣椒真好吃，我就会一下子抢过来，把带着爷爷口水的辣椒一口闷。通常都是面对面吃得面红耳次，流着泪，然后看着彼此的丑样哈哈哈大笑。我总觉得爷爷更像是我的一个朋友，忘记了他的年龄。
可老人终究是老了，开始小心翼翼，变得力不从心。
当一个人老了，他身体里就住进了风。
一个人的身体里住进了风，那他就老了。
爷爷曾经走五步能到枣树，现在要走上十步。越来越舍不得人离开，越来越记不得事情，我拎起偶前放在书橱的零食，还没吃完呢。
爷爷越来越小孩，喜欢吃我给他做的饭。通常做皮蛋瘦肉粥，我把整锅的皮蛋都给他，他会露出满意的笑容。做红枣粥，我把满满一碗红枣都塞到爷爷碗里。看着爷爷一面假装嫌弃我一面很享受地往外吐着枣核。
爷爷临走前吐了六天，受了不少苦，但要强的他还想着给奶奶回家做饭，要照顾好奶奶。
爷爷，您最放心不下奶奶，临走前还想给奶奶做顿饭，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奶奶。
爷爷，再见，一路走好！
很久很久之前，那么一个小女孩，她和爷爷一起……
很久之后，就在桥边，或是某个路口，看到某个很相似的身影，她还会脱口而出：“爷爷，您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