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玩手游,连着好几局都输,最后一局输得尤为惨烈。
抱着手机哭出声来。
我觉得如果这时候有人看到我,应该就像一个刚失恋的女人一样,蓬头垢面,瑟缩的模样映着手机的光,满脸泪痕。
可惜没有,都半夜三点了,舍友伴着夜色打呼噜。
我想起楚瑶以前说过的,想哭的时候一定要哭,不过我从没见过她的眼泪。
而我特别爱哭。
——江显 2015年4月17日凌晨
(一)2014年春天
腿上传来一阵阵的酸痛,而且有些发痒。江显忍不住,按了一下右腿伤口附近的皮肤,揉了几圈,就停住了手。
破了要发炎,这点常识她还是知道的。
窗户外面晚霞艳艳地铺开,像是叠彩山水画。江显拄着拐杖挪到窗边。
自己生活的这座黯然无光的城市,竟然有傍晚存在啊。
遥远的云印在遥远的天边,蘸着粉末一般粘稠在温润的橘黄色之中;靠近眼边的云生长出立体的团状,又整齐地排出了像落日方向为圆心的扇形,云团从红色渐变到白色,在最末梢有阳光施舍给它的一圈金边。
江显在花架旁找了把椅子坐下,晚霞随着太阳落下红遍了整个天空,又慢慢地洇在夜色中,最后西方的天空只剩下一点点残喘的半红不黄的颜色。
楼下对面的街在这个时候最热闹了,街角的理发店在装修以后扩大了经营范围,精致的店面和旁边的辣鸭脖店格格不入;辣鸭脖店的老板娘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妇女,符合人们对广场舞大妈的一切想象,而老板娘也确实喜欢跳广场舞;辣鸭脖的隔壁还有文具店小超市种种,这些小店错落又平整地铺完这一条街。江显想起爸爸不久前曾说要从这里搬走,哦这个逼仄的城。
就像现在江显旁边的花架,北方的气候使得家里只能种一些好养的花。唯一开花的是茶树,一小团一小团的长出一些花,让整个花架的颜色看起来不是那么的单调。最上边的吊兰好像也偏爱这一小棵茶树,刚刚好垂到它的高度。
花也是挑的,江显想到这么个话。
呆在家里已经有一个星期。上周学校难得周末休息两天,江显和楚瑶一起去骑车,站在桥边拍照时,江显的车子没停稳,原地转圈以后跌在了地上。拍完照江显去把车子扶起来,上车,下坡,一切正常,直到江显想刹车,发现扶起车子时车把的方向是反的,慌乱之中从车子上跳了下来。
左腿撞到了地面,刚好落地的时候又被支架划到了右腿,拉出一道很深的伤口。江显以一种奇怪的单膝跪地姿势坐在地上,右腿被压在车子下,流着血,动一下就会扯得更痛,只好呆在原地看着前面的楚瑶停下车子冲过来,明白情况以后哇的大哭。
“哭你妹啊,打电话。”
然后江显就被她爸从医院带回了家。左腿骨折打石膏,右腿被划破缝针。
“以后少和楚瑶出去了。”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爸爸说了这么一句话。
“为什么!”
“感觉那孩子家教不是太好,你们班主任说过她父母离异吧。而且你和她玩的次数太多了,耽误学习的。”
“你直接说楚瑶学习差吧。”
“我也只是给你提建议,你要理解爸爸。”
爸爸看起来专心致志的开着车。
“你看,你和楚瑶玩,去游乐场那次,你从旋转木马上掉了下来是吧,还好是旋转木马,要是别的危险的项目呢;
“还有楚瑶过生日,我记得当时快要质检考了,我要你只去一中午是不是,吃一顿饭的功夫,你都能因为逗狗被咬到;
“哦,前两个月,班主任从学校打来电话给我,说是切柚子划到手,也是因为当时在宿舍和楚瑶分着柚子吃,倒不是说不让你和楚瑶玩,但是这些事情发生太多次我和你妈妈也是有些......”
“才不是,明明都是因为我不小心啊!”
“是,看起来是你不小心,但是为什么和别人出去玩你就没事而偏偏和楚瑶呢?还有一个多月就高考了,爸爸就算不多想,也会觉得你伤的这么严重就是因为......”
“这没有关系,你就迷信吧!”
“我也是为你考虑。”
这句说完,爸爸打开了CD。
“她牵了一只小毛驴走到了长江大桥,躲闪车流不算,还招来了人群的大白眼儿。”
连空气都感受不到,只有歌声还存在了。
江显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车窗外风景闪过,熟悉的格子铺,熟悉的幼儿园,熟悉的书屋,熟悉的周边店,转个弯应该是江显常去的烘焙坊,老板在周末的特价甜点是抹茶奶冻,江显和楚瑶在每周六下午下课以后来小小的店里复习笔记或者打打闹闹,时间久了和老板熟络了起来,会特别关照,送给每人一块芒果慕斯。偶尔两人会再走一个路口去电玩城打电玩,然后就天黑了,互道再见,到底高中生,晚上八点前必须回家。
这城市这么小。她想起她的同桌,那个白衬衫男生,羸弱的身躯趴在桌子上写着矫情的文字,“小城”是最常出现的字眼。
真的是小城啊,江显看着这些熟悉的街景。这里的风景,这里的人,甚至这里的新闻,都如同这座城市的盆地地形,渺小而封闭,人们抱着自求多福的心态栖居着,过着唯独自己安乐就好的日子。
就像江显仍然记得阿妍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时说:“江显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超凡脱俗特圣母,活的正常点行么!”
这话是在那次因为楚瑶的争吵中,阿妍说出来的。
在江显的世界里,楚瑶和这座城格格不入。
旁人眼里的楚瑶,安静但过分木讷,呆板无趣。江显开始同楚瑶来往而与阿妍闹绝交时,她那文文弱弱的同桌就曾表示善意般传来一张纸条,楚瑶是被孤立的。可是那有什么呢,江显扭头看看教室另一边仰着头认真听课的楚瑶,她坐在一个靠窗的角落,阳光刚好落进来,在她白白的脸颊旁沾了一圈金边。
天已经全黑了,江显拄着拐杖勉强站起来,有点想念刚才明亮妖娆的云。
(二)2012年冬天
每个班里都会有这么一个人,她并不是发光体,成绩中庸,长相平凡,偶尔违纪但也不至于不安分到让老师头痛,按时按点生活,作业不会忘记交,开运动会时会安分地待在班级的划定区域,写广播征稿或者为班里同学加油,做值日时认真做完自己的那一份,同伴溜走的时候也会多做。很规矩,很不引人注意。这样的人,往往有一个和她类似的一样规矩的闺蜜,或者,一个人生活。
楚瑶是这类人,并且是后者。
但江显不是。
江显是天生爱热闹的人,在班里有着自己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逛街或者聚会,江显从来不会孤单一人。注意到楚瑶的时候,江显已经这样度过了一年高中生活。
也就是在那时,楚瑶有名起来,起因是班主任在搜查寝室违禁用品时看到了楚瑶的日记本。大概是说那本子上记了情书一样的东西,楚瑶被到教室外谈话。
有座位在门边的同学好奇,听到了班主任说的内容。“诶我好像听到了陈子航的名字!”
“陈子航?”同桌的女生小声尖叫起来。声音控制得很好,周围的一小部分同学刚巧都可以听到。
于是早自习过后的第二个课间在走廊里聊天时,江显也知道了,楚瑶暗恋陈子航。
“是陈子航啊,哈哈。”阿妍发出一串意味不明的笑声。
“她居然喜欢有女朋友的人噢。”
“我光想一下她和陈子航站一起都......哈哈哈哈”
一群人笑着聊着,江显听了一会,也想说什么观点,但总觉得有些不合群,就回教室了。
陈子航她是知道的,广播站的站长,又是具备暖男属性的学霸。但江显对他没有多少好印象,不止一次和陈子航在一考场考试,几乎每次她都可以看到陈子航作弊,或者小抄或者偷带手机,本来陈子航实际水平也不差,但他为了维持年级第一这样的做法,让江显很看不起。所以在别人谈论着陈子航时,她实在说不出什么好话。
听她们的口气,好像是这女孩痴心妄想呢。噢,想得美。
想到这一点的江显开始注意起了楚瑶,嗯,毕竟是很一般的女孩。
后来在和朋友们聚会时,关于楚瑶的话题渐渐多了起来。
“诶你们知道吗,听说楚瑶的爸妈离婚,她妈妈当了别人家的小三呢。”阿妍先提到了楚瑶的事情。
“居然是这样的家庭。”
“怪不得啊性格很孤僻呢,可能有心理疾病吧。”
一个人引起,众人都会应和。
江显感觉有点尴尬,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阿妍,那个,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嗯?”阿妍顺着问了一声,然后很肯定地说,“卓卓帮忙录信息的时候看到的,说是以前都没有注意过楚瑶,这次录信息多看了两眼,只有妈妈的联系方式。”
阿妍压了嘴边的话看看身边的人,像是因为知道了更多的秘密而获得一丝矜贵。
“那也不能确定她妈妈......”
已经没人在意江显的问题了,大家因着阿妍的话又说了起来。
于是更多关于楚瑶的事情传入江显的耳朵。听说楚瑶去找班主任要本子了然后在办公室哭着闹呢,啧啧啧;听说楚瑶内务总是很差呢,衣服堆很多攒好久都不洗的哦,啧啧啧;听说楚瑶每天给一个男生打电话打好久呢,居然有人愿意和这种人聊很久噢;是吗我听陈子航说前两天楚瑶还给他情书呢,哈哈她啦关系很乱哦;长得那么丑怎么那么看得起自己啊;就是说啊......
在那样的一段时间里,不知道是因为班里人实在无聊没有可供消遣的对象,还是楚瑶真的太作让大家都嫌弃,总之不论她做什么,都会引起一大片的啧啧啧……
上课听写单词,楚瑶如果全部写对了,总有不可置信的眼神投向黑板,然后极尽所能地挑刺找错误,当然,如果楚瑶写错某个单词,也总有几个人互换眼神,心照不宣地传递某一种讯息,然后彼此会心一笑;
回答问题,虽然老师一般不会提问楚瑶,但只要楚瑶举手,她附近的人就会若有深意地咳嗽一声,然后转过头来看看;
楚瑶的作文被当做范文念时,大家会因为其中的某一句联想到别的事情,然后像是找到一个共同的笑点,一起大笑起来;
......
所以很长的一点时间里,在江显的概念里,楚瑶风评很差。自恋,有点笨,不怎么爱干净,然后还挺矫情,班里人好像都看不惯她。
快要期末考的一个星期,班里轮到江显搭楚瑶做值日。
江显的班里值日是甲乙组轮着来的,像用天干地支的方法给每一年排序一样,当时语文老师也就是班主任讲天干地支时,还很得意的这样举例过,似乎她分配值日时做了多么伟大的决定。
这次,江显和楚瑶在同一组。
“江显,好运哦。”阿妍她们下自习临走时特别关照江显。
“唉,人品差咯。”江显自己也是有些抱怨,说到底楚瑶不招班里人喜欢啊,那么自己也要躲得远远的好了。
两人无言地做完值日。
“我拿了门锁和钥匙,在教室门口等你。”
江显正在收拾书包,听到了这一晚楚瑶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你等我干什么?”下意识脱口而出。
“啊,因为要锁教室门啊......”楚瑶突然尴尬了起来,语气也变得窘迫。
江显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奇怪了,而且搞不好可能会让楚瑶想到班里人对她的态度——应该是可以感觉出来的吧。越想越乱的江显只得加快了收拾书包的速度,然后站在教室门边看楚瑶锁门。
“我,刚刚,是没有反应过来你要锁教室门......”一起下楼时,江显小心翼翼地开口,想要说一些道歉的话,但是又总感觉说道歉的话会更不自在。
“没事啦,”楚瑶及时接过话,免去了江显的犹豫,“也是我没有讲清楚。”
借着走廊的灯光,江显看到了楚瑶脸上的笑容。
好像不是很怪的人啊。
渐渐地话多了起来
同楚瑶一起值日的那一周,江显开始真正地认识楚瑶。楚瑶对人很和善,起码在值日的几天对江显是很帮忙的,聊得多了,江显发现楚瑶其实懂得很多。那一周最后一天,她们说起《恶时辰》,江显像所有的评论家说过的那样,夸笔者极写孤独,如何别具匠心。楚瑶静静的听完以后,扭头看向江显:“那你觉得匿名贴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
“我最近才看这本书,所以算看得不深。
“但是我觉得我就像那个小镇呢,嗯,我就是那镇子,因为一本日记本引起了一系列事情,大家像是要找出贴匿名贴的元凶一样找我的故事,然后让我看起来满足他们想要的样子。
“这样的比喻恰当吗,可我就是这么觉得的呢。”楚瑶说完以后腼腆地笑了,但没有任何的自卑。
“恰当!”江显看着楚瑶的笑脸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2013年春天
如果你不是一个瞎子,就不要从别人的口中认识我。
很久以后江显看到这句话,都会想起楚瑶。
一个寒假安然过去,江显和楚瑶逐渐熟络了起来。她们两共同的兴趣爱好实在太多。去水族馆玩,看风筝节一起扎风筝,把密室逃脱玩通关,也可以两个人只呆在市里的图书馆从清晨到黄昏不说一句话。
江显觉得这比唱歌吃饭有趣多了。
一次体育课,江显找到楚瑶:“嘿,下课以后一起去买水吧。”
有关楚瑶的流言传播都是光速,果然江显快走到教室时,就看到站在门边的阿妍。
“楚瑶呢?你们不是这几天都在一起吗?”
“她先去洗手间了,我帮她把饮料拿回教室。”
“你们关系真好啊。”阿妍脸色很差,“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她是什么样的人?”江显反问阿妍,她突然觉得之前的闺蜜,现在好像有些遥远。
“她追陈子航诶,长得丑还不要脸。”一旁的卓卓开口说话,江显这才发现身边多了好多人,都是经常在一起玩的,江显认为关系很好的朋友。
卓卓话一出口,大家就都做出和事老的样子,劝江显和阿妍和好。
“听说她舍友经常和她吵架,宿舍五个人都和她合不来你说是谁的错啊。”
“阿妍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会想要和楚瑶那样的人做朋友呢。”
“对呀你不要和阿妍吵架了。”
“嗯是,你不要管楚瑶的事了,不知道全班现在都很孤立她吗。别和她相处,我是怕你也被孤立。”阿妍又说话了,一副我原谅你了的宽恕表情。
江显看着这些人,一种可笑的悲悯感涌上来。
“楚瑶是什么样的人,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你们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了吗,对别人指指点点有意思吗?
“或者说你们有什么资格点评别人的生活。
“好自为之。”
阿妍在教室门口哭了。
很多人在安慰阿妍。
江显绕过她们走进教室。
同桌仍然在写东西,抬头看了江显一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收到了同桌的字条。
然后她托左边的同学给阿妍也传了一张纸条:“下课聊聊吧。”
那天中午放学,新一轮值日生在扫教室,最后一个出教室的江显看到了楚瑶等在栏杆边,“一起去吃午饭么?”楚瑶低低的问。
“好啊。”
“阿妍打你那一巴掌,疼吗。”在教学楼的楼梯上慢慢走着,楚瑶带些不忍地问。
“没事啦,我们俩挺好的。”想想不合适,江显又补了一句,“阿妍,是真的为我好。但她不可能与全班人为敌”
“那你这样得罪班里的人,不一定也会被别人在私下说难听的话,会后悔吗。”
“不会,我觉得一个知心的姐妹,比结识更多所谓的朋友,更可贵。”
后来江显见过楚瑶父母。江显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楚瑶家里的事情的。
楚瑶的父亲早年入狱了,这也是江显爸爸不愿意江显和楚瑶来往的一个重要原因,据说是开车撞伤了当地蛮有名望的一位领导的亲属。而楚瑶妈妈则是很温婉精致的女人,江显记得有次她到学校找楚瑶时大家不可置信的表情,那些人在震惊后又若有所思地相视而笑,看了只觉得嘲讽。
江显也知道了楚瑶确实是暗恋过陈子航。
“其实陈子航人挺好的,”楚瑶抿着嘴笑的时候仍带着微笑,“我初二的时候吧,初二。陈子航和我一个班,坐我前面,他学习很好嘛,每天放学都会留下来给我讲题。
“然后我有次运动会,跑三千晕在了操场上,他把我背到了校医室。当时晕晕的嘛,感觉很像小的时候在客厅看电视看着睡着了,被爸爸抱回房间的感觉。
“你知道吧,其实女孩子挺容易因为陪伴而产生感情的。
“可是我没有表白过,没有想过他也是趋附流言的人呀。
“嗯不爱了,谁没有在这段将错就错的年纪里犯过傻呢。”
江显觉得楚瑶这样说话的时候那种美是别人看不到的。
她会像她妈妈那样的,温婉精致。这座阴暗的城不应有她这样的风景。
(四)2015年春天
夜里的静谧让江显想念那个孤僻患者一样的小城。她已经离它很远了。江显止住流个不停的眼泪,找到楚瑶的电话,本来江显想说自己玩游戏一直输好委屈,可是输着输着又觉得自己好好笑。想想重新编辑了一条:“今天吃完晚饭的时候看见天空的某一片晚霞很美,就翘课跑去海边看。我叫它追晚霞运动,你知道最后在海边的场景吗,天空把海水都染出绛红色,在小城我从没看过这么美的晚霞!”
是的,事实是江显先逃离了。
摔伤腿的后一周,她呆在家里休息。同时知道了不久之后要去A市读书的消息。因为那里高考会更轻松一些。
摔伤腿后的第二周,她去学校找同学老师告别,没有看到楚瑶,反而阿妍给江显写了纸条:“一生姐妹。”江显还是给了她一个拥抱。
摔伤退后的第三周,飞机的轰鸣带着江显离开,故乡变成异乡。
江显看着手机屏幕呆了一会后,又发了一条短信:
“差点忘了。这么美的晚霞,在小城其实也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