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所住的是20人的集体宿舍。
每到晚上,熄灯之后,巡查的老师和学生会纪检部师姐走过三次以后,大家就在被窝里打手电筒看琼瑶的小说,或者说点悄悄话。
有一个晚上,在老师查完宿舍之后,我们点上蜡烛,开始聊一聊自己喜欢的人。我们各有一次机会,对旁边的人说自己暗恋的对象,然后最后把这个名字写在纸上。
我喜欢的人他是怎样的?脑海中浮现的是陈乡长。
他姓陈,很调皮,学习也不太好。有次大家谈理想,他说他想当乡长,大家往后就叫他陈乡长。
他很特别。
九月份开运动会时,男孩女孩都挤挤攘攘。他和他的朋友悄悄说,哎,你看这小姑娘,有两个头旋,真稀奇。我回头看时,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小姑娘,你的头发真的很顺滑。我头一回知道我两个头旋。
还有一次了,有天下午午休我回教室,看到一群男孩,在我的桌子旁,有坐桌子上的,有站着的,里外三层团团围一个人朗诵:“黄莺,你吃饭了吗?……”
是我的日记本!
喂,你们干嘛?
一伙人笑着喊我,黄莺,黄莺。散了。风暴中心是他。他说,其实,我们不过想取一取经,我们想向你学习,争取提高成绩。
把侵犯隐私乱翻东西说得如此无辜,也就只有他了。
我拿起扫帚就向他们飞过去,把一群小男孩打得落花流水。从那以后,我也就有了两个名字,黄莺,黄鹂儿。
我心里想着,他心里一定是有我的,要不然全班八十个同学,他为什么只公开看我的日记本呢?
但是,我在纸上写的名字是万人迷小王子。真心话,谁真心呢。
第二天,大家都顶着红眼圈上课。
下午,一周一次的换桌开始了。陈老师来了一个大换桌。
我和小王子分开了。与陈乡长成为同桌。我的脸莫名地红了。
“好巧,三好学生,你帮一帮我,让我提升一下。”
我不搭理他。油腔滑调,鬼信!
晚自习下课,他就花蝴蝶似的前后桌聊天交友,不亦乐乎!
他跟前桌阿元说,我听说呀,男生宿舍昨天晚上玩真心话,写一写自己喜欢的人,被老师抓了。陈老师大怒,拆开一对算一对。所以调换位置了。
阿元说,太幼稚。那是有人告状,不知道是谁。
我心里一惊,幸亏……
果然,老师第二天就找我谈话。我说,没什么呢。心中坦荡荡,谁查都不怕。
很快,我和陈乡长就成为朋友。
他带早餐给我们吃。南门口的上海蒸笼很不错哦。米粉很细嫩,辣椒很正。
每个周末,我和几个伙伴一起去补习数学,一起吃饭,一起回学校。陈乡长因此也成了我的补习扶贫对象。――现在我才敢说,我是那补习班的托儿。考高分了,考名校了,他们有得吹。报酬不多,够生活费。
春游时节到了,陈老师带着我们去郊游。在湿漉漉的山上下野地里野餐。老师让跑校的同学带锅,住宿生带盆和碗。
我们几个住宿生一个灶台。用几根木棍好容易打起了灶台,又没找着干树枝点火。他来了,炫耀说,我这Zippo打火机,防风呢。我们说,感激不尽啊待会儿请你吃米粉。
等到水开了,米粉下锅了,添加了从陈老师家讨来的油和盐巴,他来捣乱,一不小心,把我们的锅弄撒了。米粉汤全没有啦。
我们没有盐巴,只好就着我带的剁辣椒吃。
一盐水瓶的剁辣椒全被那小子拿走了,分了。
舍友云霞找他,你赔黄鹂儿钱。
他说,辣椒到处都是,为啥赔?
你不知道那是她半个月的菜。
他说,哪有人天天吃辣椒的。
云霞说,赔不赔?
――好的。我赔。
第二天,他送了几瓶老干妈给我。
陈乡长生日,陈乡长爸爸请客,谁阻拦呢?
陈爸爸是退休教师,住山上别墅。说起客套话一套一套。陈乡长跑去厨房帮他妈妈干活的时候,陈爸爸对我们说,有朋友就是好。我年纪大了,将来他还得靠你们帮助照顾呢。谁有出息了,都别忘记了老同学呀!
我们说,谢谢叔叔款待。应该的。
吃完饭,去陈乡长书房参观,一个男孩眉心点红,穿博士服,戴着流苏博士帽。
很不错哦。阿元打趣。
陈乡长说:“我也是有追求的人。”
这个有追求的人成绩太差,要走学钢琴的特长招生。
特训回来,还是做我的同桌。他说要送我一首歌。
他唱出来了。前后桌都笑了。说,这不是黄鹂鸟与蜗牛嘛。你改了歌词而已。我说我没听过原版,这个很不错的。他说,你作为黄鹂鸟儿,带着点儿我这只蜗牛。
我点点头。最后三个月冲刺,我不遗余力地帮他。
虽然,老师暗搓搓地给了我家教费,说这事情他不知情,怕影响情绪,但我隐约觉得他知道我收钱的事情。没办法,我需要挣大学学学费。
学校考试前三天自由复习,老师答疑。七月的天气闷热,愿意回家自习的也可以。
考前他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个考场。他在他桌子上留了一张贺卡,端正地写祝我心想事成!毕业后联系。电话号码前几位很陌生,还有BB机号。
我也悄悄离开宿舍。为了不受其它考生情绪干扰,20人宿舍只剩下10人了。租房,住旅店,借宿的,都有。还有家长陪考。我的父亲选择借宿他老朋友家,就在学校对面。
考完语文,午休时分,我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起我的名字。原来是小王子和他的女朋友在我,小王子说,不行。不能耽误黄鹂儿前途。他女朋友说,你是不是心里有她?她心里也有你。听说她辅导功课还收钱。让BB机传个答案怎么啦?给她钱就是。
我心烦。关窗睡觉。
考完数学,出了考场,人群乌泱,被挤在校门口,听说有人舞弊,把试卷带出考场了,警察在围堵清查。我心里一惊。
之后是漫长的等待。我打电话给陈乡长,那头说,您找错人了。
考试结果出来了。
他作为特长生,居然上了清华大学,学校横幅大张旗鼓宣传。而我失利,考了一个二本,学习幼儿教育。
拿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在县城的小饭馆,我遇到了同宿舍的云霞,她妈妈陪着她,她可爱的眼睛里,眼泪在打转,咬着牙,她不说一句话。她妈妈说她打算复读。父亲问我愿意复读吗,我看着他头顶渐多的白头发说,算了。
晚上,我和父亲住县招待所。隔壁也是一个父亲带孩子住宿。俩父亲聊起今年的考学情况。他说,我们镇的陈氏兄妹才厉害呢。龙凤胎,凤儿上北京大学英语系,虎儿上清华大学,还是钢琴特长生。
我没敢问他虎儿的大名。县里就有六个清华北大。姓陈的就只有俩。一个是他。
不过,人家是西藏的户口,西藏分数线多低啊!听说真举家搬去西藏了。陈家做生意还是很厉害的。
我蒙了。
那时候电脑还不发达,也没听说过高考移民。但我觉得我所付出的,就是给了一个白眼狼。我感受到无端的背叛。
有一些人,遇到比自己优越的人,会努力去交往;有些人,却退缩了。
我把他送我的考前祝福纸条撕掉了,原来那是西藏区号。
从此再无交集。
我成为了一名私立幼儿园的幼师。每次教黄鹂鸟儿与蜗牛,我都会想,他最近怎样呢?我没有遇到过一名叫陈虎儿的家长。
互联网把一切人聚拢在一起。
QQ流行时,没人有他。
5460同学录流行起来,没有他。
人人网火了,没有他。
校庆,没有他。
微信群流行起来了,有人建立一个群,终于凑齐了一半人,40个。
好不尴尬,十几年再见,儿女忽成行。
那么多对情侣,成的只有一对。小王子和云霞。也是毕业后多年,在广州偶然联系上,爱了。
大家说起当年的事情。
云霞说要回家乡看一看,老朋友聚会。微信名“杨巅峰”的同学起哄,说让陈虎儿也来。“安安静静的羽毛”说,陈虎儿呢?成钢琴教授了吧?
我正要改昵称,有人@我,说,“葡萄他姐”,你是谁?你在北京,是否知道?
我正要回答。很快话题又被当年移民的事情转移过去。大家戏谑似的骂他嫉妒他几句,心中释怀。
有人又说,云霞知道吧?记得云霞暗恋过他。说不定云霞知道。@小王子不要打我。众所周知的哟!
被爱情滋润的人就是不一样,云霞很活跃。她说,我倒是想起读书时,我还暗恋过他。其实那就是写着玩儿的。
至始至终,我只爱过小王子。比心小王子。
一干人等都吐了。
云霞么么哒地说,不过,跟你们说个事儿,陈虎儿暗恋黄鹂鸟,你们想知道不?这才是爱情典范。
我一惊。
云霞说,那时候陈虎儿外出学习,还特意让我看着她。你们搜索一下陈乡长,有惊喜哦。
果然,陈虎儿没有当钢琴教授,也没有出国,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当乡长,现在在贵州锻炼呢!
――他家啥背景?
我静静看着他们的七嘴八舌的对话,大家都学会了把朋友圈当资源。唯一不变是同学口中过去的陈乡长。听说他家在西藏发家了,又回到了老家,开了山地风力场。他清华大学读了六年,其中两年入伍锻炼。后来下乡支教,发起乡村儿童合唱团项目。后来成为了选调生,主动下乡,现在做了乡长。
听说,他姨父是清华大学的教授。
晚上我问一个资助我多年的长辈,您认识陈虎儿吗?
他说,是我爱人的外甥。你认识?
我认识啊。做为教授的扶贫对象,被资助了好多年,我才知道,这是陈虎儿牵线搭桥……
心里豁然开朗起来。
陈虎儿做高考移民的确让我义愤填膺,在他的个人简历里,他也耻于提起。但是,他并没有忘记初心。这就够了。
那些年我得到的点点滴滴的恩情,他从不开口。
反而是我,忘记了奋斗的初衷。是为谁那么努力?为父母?为了他?
在他的支教新闻采访里,他提到了我。他说第一次知道,贫穷是因为他一个同学,一瓶剁辣椒能吃一个星期。但是贫穷并不折损她的斗志。她的勤奋刻苦让他佩服,让他觉得羞耻。所以后来有机会帮助他人了,他就努力去做。
原来是这样!佩服产生不了爱。
所以,注定,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所以,陈乡长,我决定不爱你了。我要重新让你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