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至,天地一白。桃花庄的庭院中,墨七坐在石桌旁,桌上的红泥小火炉咕嘟咕嘟煮着茶。依靠着灵力常开不败的老桃树静静地矗立着,花朵映着雪的白,多了一份冷意。雪落在墨七束着的冠发上,他并不理会,裹着白狐绒裘,一派冰姿玉骨,丰神俊逸。
翻开茶盅,提起冒着茶香的碧壶,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暖茶。茶虽暖,到底融不化墨七眼里的冰冷。他想起前几天深夜来访的小尤,特别是她脚踝上系着铃铛的那条红绳。漫天雪景,墨七想着那点红,想起了血迹斑斑的旧日子。
墨七以前是个暗渊的低级杀手。在渊底,像他一样的低阶杀手多如牛毛。毕竟动荡的时局里,从不缺被抛弃的可怜虫。在永夜无昼的地狱里,活着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墨七甚至从来没在意杀过多少人。在恐惧和欲望的反复磋磨下,他无时无刻不紧绷着神经,像头慢慢靠近猎物的豹子,安静而全神贯注,警戒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经年不散的血腥味将他的眸子染的和暗渊一样黑,墨七在这股血腥味里往上爬着。他成堂主的那天,第一次来到地面上,看见了朝阳升起的那一刻。他被鲜血沤着的神经,大概不轻不重的震颤了一下,但他没在意。还要完成任务,要活着,要杀人,墨七很忙。
直到那个永生难忘的任务。
为了剔除令渊主失望的下属,暗渊的尖刀有时是向内的。桃蛊也是位堂主,极善使毒,但有些不听话。上面的人虽想杀了她一了百了,却舍不得她手上那本《毒经》,于是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墨七,对他说,拿到《毒经》,杀了她。
暗渊杀手行无定踪,联络全靠特殊的暗号。墨七将手下全派了出去打探桃蛊所在,所有的探听都终止于景山下的一处村子。他做好准备,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提上刀,来到村里的一间竹屋旁,准备亲自动手。屋外的小院里有棵桃树,风一吹,簌簌响着,一片桃瓣落在墨七的后衣领子里。他轻手轻脚从窗户钻进去,打算先把人绑了,再仔细拷问。还没等他摸到榻上,墨七一阵天旋地转,倒在了地上,人事不知。昏迷前,他听到了一声略带稚嫩的女孩嗤笑,“他可真笨。”
等墨七恢复意识时,他没有立马睁开眼睛。心里默默感知着,藏在身上的暗器还在,手脚自由,但灵力尽失,中毒了。熟悉的恐惧感袭上心来,墨七又记起了死亡的恐怖。他从来不怕累,不怕疼,但他怕死。他怕自己的鲜血和曾经杀过的人一样,渐渐变冷,冷成难看的黑色,黑的和暗渊融为一体,然后永远困在黑色的地狱里。
“喂,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毒术很厉害吗?怎么敢的啊?” 女孩的声音带着点俏皮,突然在他耳边炸开。
惊醒一般,墨七忽然极度渴望看到一些光亮,猛地睁开双眼。他看到一张娇俏的脸悬在自己的上方,一抹纯白的双眸像曾经见过的朝阳,划开了胸口沉甸甸的黑雾。他曾在画上见过桃蛊的样貌,但画中的人都是闭着眼的。他有点不敢相信暗渊的人会有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
桃蛊趴在墨七身上,双手撑着,像小孩子一样歪头看着墨七,说道:“我知道你早就醒了,喂,说话!刺杀我桃蛊大人却连一颗避毒丹都不带,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啊?”
“带了,没用。” 墨七暗地里默默运气,却无济于事,觉得自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那你好歹装个重伤啊中毒啊,‘碰巧’路过,‘碰巧’被我所救,这样那样,山盟海誓,不分彼此了,再骗经书啊!” 女孩甚为惋惜的说道。
墨七:“ ... ... ”
“唉算了,看在你这么好看的份上,前面的就省略了,咱们直接山盟海誓吧。”
墨七瞪大了眼睛,定定的看着上方的少女。
桃蛊咯咯的笑了起来,银铃儿似的,“你真傻,就你这样的还能当堂主呢?暗渊衰败到这个地步了吗?” 说完,眼珠儿一转,又道:“你不会是故意被我逮着要套我话吧?”
墨七感觉那双眼睛转到自己心里去了,脑海里清楚地知道目前的状况非常危险,但下一刻却贪婪地想再多看一眼纯白的眼瞳。努力的做着冷酷的模样,阴冷的说道:“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桃蛊轻蔑一笑,“谁要谁的命还不知道呢,要不是我偏爱你这张脸一点点,你早就和前面几波人一样,成了花肥!”
想到此处,墨七放下了端着许久的茶杯,望着堆砌着细雪的桃树,嘴角几乎不可见的勾出了一丝笑意。他反复品咂着“偏爱”这两个字,那独属于他的偏爱。像他这样从灵魂到肉体都黑透了的人,也拥有一份别人的偏爱。桃蛊偏偏给了他这干干净净的、纯白的宠爱。谁也夺不走的偏爱。
墨七温柔地拾起一片桌子上的桃瓣,放入嘴中,回想着曾经吞吃桃蛊的宠爱时的满足感。
现在,没人再给他偏爱了,他也是过了很多年后才幡然醒悟,桃蛊的偏爱已经不在了。墨七一仰头,喝尽了早已冷透的茶水,淡漠地想着,自己的桃蛊没了,他得把别人的桃蛊杀了,才能不那么伤心啊。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向屋内,在雪地里留下一排孤单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