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心上承受纳布鞋底的针脚
密密麻麻的疼
我的阳屲坡在冰雹中蜷缩颤栗
她温热的怀里放进了冻僵的蛇
蛇群先是裂破黑云蹿进沟壑
然后蜿蜒如流
风雨冰雹只做两件事:碾压和撕扯
呜,呜呜,呜呜呜呜;叭,叭叭叭叭叭叭,我心生恐慌
阳屲坡披头散发神情恍惚
麦秆伏地,麦粒脱落
洋芋包谷破叶如乱丝
瓜果糊在泥水中
像挨了毒打又被逐出家门的妇女
如果不看在孩子的份上
她早将脖子吊在苍天的绳套子里了
阳屲坡慢慢将罩在身上的一层冰疙瘩暖化,渐渐安静,近乎麻木
坚定而悲怆
地面在阳光下发白结痂,笼着白气
阳屲坡的子女默不做声
青壮年将麦秆扶起割了,抱,担,驮,拉
老人和孩子用老笤帚在麦茬里扫麦粒
聚成堆后,带着枯叶碎土一捧一捧掬进袋子
阳屲坡上站着的人都是张开的口袋
命运要装上些什么呢
几天后那些没救回来的麦粒发了芽
枯黄的麦茬地一坨一坨返青
羊群吃了好长时间
白天妇女们结队坐在涝坝(池塘)边
将土粮食装进筛子,筛子放进水里
先捞出浮起的干叶子柴渣渣
再用手捏化土疙瘩,提起,泥水哗哗流出,
筛子里的粮食显现,熠熠生辉
如此重复一遍,再重复之后
粮食大腹便便地晒太阳
不合时宜地金贵
像穷人家借债娶来的媳妇,怀了孕
摸着隆起的肚皮
小脚老太太用拐杖翻搅晒开的粮食
用仅剩的门牙咬试干燥程度
阳屲坡上的苦粮食多么安详
在我脚下呈现出翻动时的流水纹路
螺旋的,顺直的
婴儿的头发般绵软
望粮兴叹,之所以遭这天灾,有人说
山没祭好,老爷(神灵)没有把冰雹一袍袖甩走
于是“五月会”祭山
在阳屲坡的最顶端羊皮鼓骤起
正午,一只公鸡的头和五谷埋在地下
淋漓的血献于神像前
夜色中,师公像幽冥中飞来的蛾子
轮番围着篝火烤鼓,列队,不断叙说
神灵的谱系,颂扬他们为人间带来的荣光
感叹他们生为人身时的苦难
神也七灾八难啊
神与巫的手抚摸过人的心头
阳屲坡像独守幼儿的女子看到归来的丈夫
一下子软弱,哭泣
“正月怀胎在娘家,好比露水上了身,
虽说不知影和信,细米白面没心吃。
二月怀胎在娘身,行坐走路无精神,
两手做活莫得劲,脚趴手软脑壳昏。
三月怀胎在娘身,时时刻刻象病人,
口里无味心闷烦,酸甜苦辣都难咽。
四月怀胎在娘身,黄皮寡瘦病沉沉,
呼吸喘气口难忍,千金重担加上身。
五月怀胎压娘亲,早晚不愿出房门,
整天只想床上困,煮饭挑水万不能。
六月怀胎在娘身,上坡下坎不敢行,
心想坡上走一阵,睡在床上难起身。
七月怀胎在娘身,缝衣补裤搞不成,
冬天雪大又怕冷,总怕孩儿冷焦心。
八月怀胎在娘身,想吃好食也不能,
心想上街把馆进,身上银钱无半分。
九月怀胎在娘身,亲戚有事去不成,
心想娘家去探亲,又恐孩儿路上生。
十月怀胎要临盆,儿在肚内打翻身,
娘昏儿活奔生命,千辛万苦儿降生。
下地一尺零五寸,空起双手见母亲,
穿戴二字无半分,纱线就未带一根。
一年四季辛苦挣,为儿为女忙不停,
不分暑热和寒冷,睡半夜来起五更。
父母为儿尽责任,为了儿女操碎心,
为儿受过切迫景,为女度过困难情。”
……
露水降,草木相呴以湿
火堆灰,人多半散去
年老的师公忘我地吟唱,声调苍凉
阳屲坡推干就湿,搂着村庄沉沉入睡
神像默然,香烟袅袅中听众垂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