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下已入隆冬,几十年未下雪的南方山村飘起了米粒小雪,落肤即融。贺客们扣在门口的伞被打翻,折了一根骨针的伞肚里慢慢装满雪花。
“你女儿生啦?”
“生了。”
“男儿女儿?”
外公身子微微发抖,大鼻子冻得通红,长呼一口气,笑道:“带柄的。”
孩子满月的前一天,天空仍一片铅灰,飘着雪。张罗着明天的满月酒的帮工对外公嘀咕:“这么大的雪,不知道明天能有多少人来。”
到了第二日摆酒时,雪突然停了,太阳高高挂起,积雪融水顺着瓦檐哗啦啦落下。
空气中飘荡着鞭炮喜庆的硝烟味,客人们纷纷道喜,外公笑眯眯地来回招呼着,几杯黄汤下肚,脸红了。
那个孩子就是我,我没看到当时的情景,但那些画面却深深刻在我脑海里,我闭上眼,甚至可以看到那根折断的骨针上黑红的锈。
因为我出生时的场景,外公曾跟我讲过无数次。
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外公外婆一连生了八个女儿,这注定了他们受人白眼的一生。大女儿早年在河里失足溺死,剩下的女儿们在改革开放后加入了南下务工的队伍,家里后来只剩下两位老人。
直到我的父亲入赘,母亲生下我,我家才跟“添丁”这个词有了联系。
外公说我出生那年,是他第一次进宗族祠堂点灯。于是,在往后无数个日夜里,外公一遍一遍地跟我讲我出生时候的故事,以至于在我的脑海中,自己仿佛目睹了自己满月前夕天空飘落的米花小雪。
2
父母生下我后,继续南下,家里只有外公外婆和我。
在我那个遥远而清晰的童年里,外公外婆对神鬼有着近乎病态的痴迷。后来我在书里看到,无助才是迷信滋生的土壤。
村里只有一条河,沿河长着郁郁葱葱的竹子,如果从山顶上看,笔直的河道就像一条龙,只在龙身七寸处有个直角的弯,拐弯处有座小庙。外公坚信这个“太王公”庙兜住了龙脉,很灵。
那年我还没上学,有天在路边玩泥沙,忽然听到有人高喊,“车!”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正在路中央,一阵急促的铃铛响,紧接着就是轮胎摩擦地面的“刷”的一声,我只感觉自己头上一痛,整个人像弹起的皮球一样滚了出去。
我摇晃着站起来,只记得几米外有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看着自己,脑子里面全是外公说过无数次的话,“不要站在路中央!”感觉有水落到脖子上,伸手一摸,全是血。
忽然,一只有力的大手将我抱了起来,我抬头看,是之前在路边的田里拔草的邻家大爷。大爷抱着我飞快地穿过田埂,朝我家跑去。大爷的胸膛很暖,加上随着脚步有节奏的上下起伏,我感到安全和舒服,只想睡一觉。
后来,我隐约只记得外公的声音传来,“啊崽,怎么样啊?啊崽,阴公咯……”我紧捂着头说没事。外公把我的手硬掰开,我觉得手也被掰得有些疼。我说,真没事,只是想睡觉。外公听到后当场就炸了,周围一片混乱,全是外公的咒骂,“你这天杀的,开那么快埋你咯!绝子绝孙……”
这是我记忆中自己经历的第二场混乱,第一场是父母离婚争夺抚养权的时候,那场混乱结束后我再没见过父亲。
后来,外公宰了只大公鸡去太王公庙,烧香时外公的祈祷细碎而平稳:“多谢太王公保佑我这孙子,太王公保佑我全家平平安安……子女在外面没办法回来,都是有心敬你的,我在这里做代表了……千万保佑我这小孙子平平安安……”
我在旁边看着“上尊太王公”的碑,以及碑后高高隆起的土堆,觉得这个庙更像是一座坟。我坐到旁边的石狗上玩,外公狠狠打了我一巴掌,“神明会怪罪的!没点规矩!”
我问外公,“不是大爷救的我吗?”
外公说,“嘿,你以为咯,不早不晚,他怎么会那么巧在拔草?那是太王公派他来救你的。”
3
外公家里的三角柜放着一座观音相,两匹瓷马和一个热水壶,每到初一十五,外公都会烧着香对着三角柜拜。在外公的影响下,我也充满了敬意,甚至好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揣测热水壶的法力到底是什么。r
拜完观音,外公还会到院子里,对着天空、对着远处的太王公庙拜。
外公会郑重地分给我三支香,让我跟着拜,尽管我低头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但蓝色的烟雾缭绕,我也觉得自己特别虔诚。
实际上,我并不清楚自己拜的具体是什么神,外公给我传达的神的概念也比较笼统,最初我听说是黄鱼教,后面是番鬼教,然后观音娘娘、玉皇大帝、灶神、门神……有时外公拜到最后也会说一句,“对天烧啦,各路神仙都知道啦。”
停电的时候就是我听太王公显灵故事最多的时候,寂静深沉的夜里,桌上点上一支红蜡烛,烛焰摇摇晃晃,那些故事就显得格外真实有据。
外公说以前太王公庙里每年都会出来一头牛,可以帮着人种田或者直接杀了大家分肉,只是后来村里的某个人坏了规矩,太王公责怪,才没有牛再出来。如果这时再飞进来一只大蛾子,外公铁定会说,那是祖宗来看我们了。
院前有棵李子树,每到夏天外公总把竹椅搬到树阴里,手轻轻摇着蒲扇,等蒲扇掉下来,我就知道外公睡着了。烈日下,七水河清凉的水对我充满着诱惑。
有天我在水里忘情嬉戏的时候,听到岸上的小伙伴惊惶失措的喊叫:“你外公来啦!”慌乱间,我想起电视里少年潜水躲鬼子的画面,于是一捏鼻子,潜到水里。但后来小伙伴们告诉我,我整个屁股都露出水面了。
我是被一路打回家的,那次外公打得特别狠,从竹笤帚上抽出的柔韧竹条都打断了。我在泪眼模糊里见到外公也在咒骂中溅出了泪水,他说,“你不知道那个短命鬼就是浸死的吗!”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有个溺死在十八岁的大姨。
挨打后的第一个晚上,总是特别乖。
我躺在外公的大腿上看星星,外公又开始给我讲鬼故事:“那年我刚跟你外婆结婚,天旱,晚上到田里引水,累了就坐在小石桥边歇息。村头的老钱也在,两人将将点起烟,远远地见田埂上一个黑影迎面走来,也不知道是谁,打招呼也不应,越走越快,脚步铿锵有声,到跟前,那天的月光啊,就像今夜这么亮,却看不清脸,有几米高!我当时看懵了,老钱惨叫一声,鬼啊!我才反应过来,死命地跑啊,边跑边叫,哪里还敢回头,等叫得人来时却什么影子都没有了。”
我吓得紧紧抓着外公的手,只有外公手上的温度和淡淡的烟草味能给我带来安全感。外公把花白坚硬的胡茬磕到我头上:“知道了吧,河里最多鬼了,还敢去玩水吗?”
听得故事越多,我对太王公的信仰就越坚定,以至于在外公外婆有病痛的时候,我会偷偷对着太王公的方向拜,我对太王公许诺,我愿意把我的五十年命分给外公外婆。
那时,我相信我自己能活一百岁,因为外公总说,做人要善良,天知道的,好人有好报,做好人才会长命。
4
外公有个妹妹,早年卖给了地主,“斗地主”后生活不景气,经常来家里做客。
有次,她带来了耶稣的福音。
她对外公说,流年不利,应该信主,主就是耶稣,主就是阿爸父,比天更大,什么都管。劝外公外婆改信主。
于是在一个露水清凉的早晨,外公用黑布包了伴随了我前半段童年的观音相,乘着尚未明朗的天色,把黑包丢进了河里。外公说,“把众神都请出去了啊,以后只信阿爸父了。”
我问,“太王公呢?”
“太王公还是要拜的。”
我开始戴上了夜光的十字架,小伙伴们有的戴铜钱,有的戴从仙姑那求来的神符,时间久了,到最后我用红绳串着个钥匙挂在脖子上,也觉得拥有法力。
随着外公头上的白发增多,外公外婆越发信怪力乱神了。
外公每天清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太王公庙里去扫地,而外婆在客厅里贴上两张领袖画像也会说,主席杀气重,能辟邪。
我只目睹过一次“神明显灵”,那次外婆上山砍柴扭伤了腰,卧床一个多月,期间来了好几个赤脚医生也没治好,七个在外打工的女儿开始轮流打电话来。外婆总在电话里说,“没事,好多了,电话费贵,就这样了……”挂了电话却又躺回床上呻吟,外公就蹲在门口一根一根地抽烟。
外婆偶尔会把吃剩的一两颗药狠狠砸到角落,两眼一瞪:“鬼!他妈的大恶鬼!我是被鬼跟上了,这药也是没用的,又贵又没用!等我拿把柴刀来,什么鬼都砍死他!”我不知道外婆有没有吓走鬼,我倒是常被她吓一跳。
每当这时,外公就会拿着隔夜的泡水饭到门外去撒,嘴上念叨着是祭各路鬼神。
后来外公去找了“仙姑”。那天,外公特地换了件精神的外套,还刮了胡子。
仙姑起坛先喝一杯白酒,然后趴到桌子上,不断打嗝抽搐,我在旁边看得手心出汗。外公见了,让我先回去。第二天早上,外公和几个邻居讨论着昨晚的玄机,见我来了,都闭口不谈。我问怎么样,外公严肃道,小屁孩问那么多干嘛,知道了会怕。
后来,外公把从仙姑那求来的春牛图贴到外婆床上,大门和院门都有,然后把前段时间搬到院子里的石碓滚到院子外。因为仙姑说,是石碓搬进院子压住外婆了,“你想那么重的石碓压在人身上,能不坏吗?得用春牛图把压在她身上的水碓搬走,搬走才能好!”
说来也巧,外公贴完春牛图后的第三天,外婆就能起床,没多久腰也好了。
于是外公选择性地忘却了只能信一个神的忠告,重新买了个观音回家,这次是铜制的,和十字架一起放在三角柜顶上。
我慢慢长大,离家求学,外公开始教我其他规矩,例如走夜路要踏出声,例如出远门回家时要跨一个火盆。
有天我跟外公说,天上的星星不是人死了之后变的,那也不叫天阿公,叫宇宙。外公笑呵呵地说,“宇宙就是天阿公,天阿公就是宇宙,反正你敬他,他就会保佑你。”
5
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我逃课到网吧旁边的便利店里做收银员,直到临近高考时,家里才听到这个消息。我在电话里说我不考了,态度很坚决。
我记得第二天早上有些凉,桥边两个卖包子的摊子还没迎来客人,我就在那里见到急匆匆走来的外公的。外公的第一句话是:“啊崽,你怎么啦,怎么不考啦?”我无法将我混乱的压抑向外公解释。
外公当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成三角形的红包,说里面是一张符。“你是被鬼跟上了,这是我连夜跟仙姑求的,今天一早就赶最早的班车过来了,早餐都没吃呢!你拿个杯子烧了泡水喝,喝完就好了,喝完好好考试……”
学校所在的县城离我家五十公里,外公只在年轻时到过几次。我接过红包别过头去,怕自己当街哭出来。
我参加了考试,大专院校通知书来的那天,亲戚都说还是可以嘛。虽然是大专,好歹也算大学生了。外公外婆在后边跟着笑,外公脸上一直挂着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得意。
我一直没有告诉外公,那天的符水被我偷偷倒厕所了。
后来,我也离家越来越远。
由始至终,外公外婆散落在各地的女儿们,都只能在过年时回家聚一趟,我一直是在家跟外公外婆一起杀鸡宰鸭,帮忙迎接亲人,没想到,后来我也成了被迎接的那一个。
大学毕业后,我在深圳工作,有天接到家里的电话,说外公昏倒送医院了。我联系上外公时,外公不停地咳,在电话里只说:“啊崽,我好些了,你不用回来了,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挣钱要紧。”
没有人会想到外公会病得那么严重,外公从县城的医院转到市里的医院,再从市里的医院转到深圳的医院。我在一个月后见到外公时,已经几乎认不出他来。我从没想象过一个人可以瘦成那个样子,我才知道原来“皮包骨”并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直接的白描。我蹲在地上哭,“怎么变成这样了……我毕业了,你以后可以享福了啊……”
那天,我见全了外公的七个女儿,她们刚因为医药费分摊的事大吵过一次。外公已经不能自理,上厕所也要有人帮忙,女儿们商量着请个护工,有人提议应该中医调理,有人说在广州认识个很好的医生,有人向我诉说着自家的难处……和以前一样,女儿们每一次聚齐都是一次混乱。
没有一家医院能说清,外公患的究竟是什么病,医生只说,就像一部老爷车,这里修好了那里坏。于是女儿们看望外公时都会戴上口罩,我莫名觉得有股气,我想让外公看见我的脸。
外公外婆对怪力乱神的信仰成功遗传给了他的女儿们,有人去问仙姑,仙姑只给了个关于南方的天机玄语,没人能解。她们坚信,荤腥都是毒,很长一段时间都只熬粥给外公吃。外公说,他想吃一碗猪肉汤撒上葱花,可谁也不敢担起这个责任,于是外公只能继续喝粥。到了后来再给肉时,外公已经吃不下了。
人们都认为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我也一直认为外公会好起来,毕竟那么多风雨他都扛过来了。外公已经病了好几个月了,女儿们还有自己的一家老小要养,于是开始分工合作,有人出钱有人出力。到后来,外公开始说胡话,总在医院里说见到鬼,吓得一些女儿不敢在医院过夜。期间外公提到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名字,外婆说那是他年轻时的对象。
村人相信人在临终前,所说的话会有特殊的力量,于是那天亲人们让外公说些好话,外公说了很多吉祥话,外公对我说:“啊崽,你会像一只燕子,飞得很远很远。”
6
死亡,并不是电影里那样,眼睛一闭,世界就没了。死亡是个缓慢的一个过程,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气,然后是长长的低沉诡异的喉鸣。期间外公很努力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一下,瞳孔却是散的。
外公的葬礼很盛大,七个女儿,七个家的大人小孩齐齐跪在灵堂前痛哭。我的世界早已糊成一片。深夜空荡山村里飘荡的铜锣声,每一声,震的都是我的心。
对外公的死,所有家人都觉得心有亏欠,于是在生活中都会避开这个话题。有天外婆在收拾旧物的时候,在落满灰尘的三角柜上找到一张书纸,上面写着天机玄语。那是早年外公求神时欠下的一个愿,有一句是,如有危难请观音一座。
外婆恍然大悟:“错了咯,错了咯,南方,不就是南海观音吗?老家伙也是该死,他欠了这个愿也不讲,我说这次怎么没点头绪……早年他坏病,大半夜没人肯帮忙,孩子们都小,我一个人背着他到二十里外的镇上都治好了。怪不得这次没熬过来,原来是没还愿。”
我想,如果外公是死于未还愿,也许大家心里会好受些。
逢年过节,太王公庙里依然香火鼎盛,浩浩荡荡的人群沿着河道走,拎着各种祭品有说有笑,我想他们中不会有人比我外公更虔诚,没有人会像我外公一样天天给太王公扫地。
外公在病中的痛苦和挣扎,外公在病中慢慢退去的尊严,这一切都让我对太王公充满恨意,我觉得即使外公寿元当尽,也不该不得善终。
我再也不愿到那个外公经常带我去的太王公庙。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家乡,也再也没下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