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一天,流浪妇手心攥着从刚下过暴雨的泥土中连根拔起的鬼针草,被小镇头戴钻井帽的工人扔进绛蓝色、混着石灰浆味道的新井里。
新井被银白石盖板遮蔽得暗无天日,井内只剩下流浪妇孱弱微小的呼吸,嘴唇发紫洇洇流出来紫黑血液。
在这口新井的隔壁,住着一口比它古老、腐朽、干枯、臭气满盈的旧井。流浪妇从新井嗅到旧井的气息,满不在乎,只安静等待死神带她逃离这里。
她差一步就能见到死神,却迟迟等不来死神为她降落,待在这口井中早已分不清时间是否还存在。只不过流浪妇还是能闻到旧井的气息,她突然意识到见不到死神,或许是因为能闻到活着的生气。她终于有些不耐烦,绝望充斥着流浪妇身体所有破碎的骨头,导致原本的碎骨变成粉末状残渣。
她祈求谁来帮帮自己,等待令她麻木。旧井里常年住着一个花妖水仙。花妖看着流浪妇被扔进新井,有些雀跃。她从旧井跃入新井,蹲在流浪妇身边,取走她手腕上戴着的花心手链。“你是谁?”流浪妇睁着眼睛,微弱的声音传到花妖耳边。“我是掌管小镇枯井的花妖,你往后就归我了。”花妖笑嘻嘻地看着流浪妇。“这是刚打的井,不是你的。”流浪妇反驳道。“有什么关系呢,新井总会变成旧井,迟早都是我的,我只不过是提前行使我的权利而已。”花妖无所谓地说完,井内安静极了。
花妖看流浪妇气息奄奄,问她是怎么掉到这个井里的。血腥气非常浓烈,空气中的味道不断往上升。流浪妇朦胧的鲜血淋漓的双眼看到花妖站了起来,她想说的,可已经没办法回答。
花妖俯视着她,流浪妇跟以往所有落在井内的人都不太一样。“你是自愿死的?”她随口一问。
“不是,他们用完我,就把我抛到这里,甚至不给我穿衣服。”流浪妇把这句话用仅剩的食指写在新井内壁上,供花妖看。“你不是流浪妇吗,他们连流浪妇也要?”她问。“他们什么不要啊,路过的蚂蚁都能被有意识的踩一脚。”她写。
死神上来带她走了。花妖和死神击掌,这是他们达成合作后带走的第九千九百二十八具尸体。走时死神只带走了一捧残灰。祂问花妖这具尸体是自愿死的吗,花妖打开新井盖,天空蓝白相间,云朵的形状像极了花妖的模样,只是流浪妇再也看不到这般美好的景。
“你会告诉酆都大帝实情吗?”花妖问。“小妖,我们百年前说好的,你不能多问。”
花心手链还留在花妖的腕上。那群如同扔了无关紧要垃圾似的扔掉流浪妇的人,继续把残存遗留的污垢全部倒进新井,扬长而去。
“你看到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他们为恶做的一切,没有人类认为这是一场犯罪。”
“没有人类会在意流浪者,这是人类自身的错,不是你的。”死神第一次没有板着脸。
花妖很长时间都待在新井里,听着井上传进来的污言秽语。声音戛然而止,这次被抛入新井的是个流浪汉。流浪汉一出生就是瞎子,任同类欺负到死。花妖说道:“这里上一个被扔进来的是个妇人,手心里攥着鬼针草,她不求我救她,你呢?”流浪汉有一本日记,纸页泛黄,里面密密麻麻堆着高墙文字。
“要是有谁发现这具尸体,请把他一把火烧掉。”
花妖告诉他死神马上就会来带他走,问他还有什么想说的。流浪汉闭上眼,什么话都没了。
死神再次来接人,把流浪汉的残灰装进束袋,“第九千九百二十九具尸体,已经够了。”死神说道。“我还有多久?”花妖问道。
“你想好了?”“想好了。”
花妖撕裂地缝,枯井和新井落入地底,连同整个小镇被撕碎干净。她很久没有笑过,小镇覆灭那天,大雪一寸两寸层层纷纷落入花妖脚下,死神带走花妖的尸体,抹去了花妖的生死簿。
“小花妖,你不想入天门、入地鬼、入人间、你的一缕魂,我该放到哪里呢?”死神的束袋藏着花妖一缕魂。
那一缕魂散发着香气,前尘往事皆以忘记,陪伴它的那串花心手链,被死神一并装入束袋。一缕魂整日围着珠子,来回转悠。
明天大雪就该结束了,来年春天无数鬼针草新芽长满残垣,那会是不可思议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