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生活在乡间,抬头即见天日。夜晚的月亮,从初月一直可以望到满月,中秋节的圆月也不知道望尽了几回。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年纪小,见识短浅,秋风冷月,莫名的愁思在胸中回还激荡,却找不到出口。
如今年纪不小了,见识却并不见多么精进。一到了秋天,总还有莫名的愁思在胸中回还激荡仍然找不到出口。人生于世,总是会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左右着你的命运。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想起来有一年中秋夜我站在沙岗上的杨树林里,长久地凝望着中天之月,内心充满了惆怅与彷徨。不知道当年的苏子喝醉了,拍手而歌,“起舞徘徊风露下”,内心有没有如我这般的惆怅之感?
何以解惆怅,唯有吃月饼。这样一说,仿佛我是一个吃货。记得有一年中秋节,我从距家三十里地远的学校骑着那辆被哥哥淘汰下来的破自行车踉踉跄跄回家去,一路上受尽了折磨,心情极度郁闷烦恼。终于到家,发现院子里只有父亲一人,母亲他们去地里收花生了。我怒气冲冲地把那破车扔给父亲让他修理,然后进屋,突然就发现了那馍筐里盛放着的面月饼。它们静静地躺在那儿,好像就是为了等候我的归来似的。于是我一霎时转怒为喜,左手右手各挚一枚,一路啃吃一路欢歌乐颠颠地去地里找母亲了。
——这却是解烦恼了。面月饼却趁机登场。
面月饼是农历的八月十五这一天,王村家家户户的主妇们,必定要做的一种乡间面食。等我长大后见识了各色面食,发觉小时候被我奉为圣物可以解忧的面月饼,其实就是一种糖烧饼的变种,只是做法和口味上更加的质朴和纯良。但是它已经被我附加了太多情感和记忆在里面,我仍然喜欢叫它面月饼。
月饼前加一个“面”字作前缀,自然是为了和那些花钱买来的五仁月饼区别开来。面月饼和五仁月饼一个白面庞,一个红面庞,可以比做乡间土戏台上的两个角色: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足可以支撑起一个朴素而不失礼仪的中秋大戏了。
在王村,中秋节也不叫“中秋节”的,叫“八月十五”。这也恰恰是和农耕时代人们过日子翻日历看“黄道”相匹配的。
八月十五“炕”月饼,八月十六走亲戚。这是王村每年的惯例。
炕在王村词典上是一个典型的名词动用:炕油馍,炕月饼。都是它。
炕月饼的锅是平时做饭用的大地锅。锅里一次能炕上七八个月饼,还得有个坐在地锅前面负责添柴烧火的——未必是丫头,再加上面案上两三个揉面制作月饼胚子的。——炕月饼是一个很能体现团队合作精神的工作。母亲每次召集来的也都是平时关系亲睦的女邻,她们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一边做事,一边聊天,仿佛在开“同好会”。
我年纪虽小,也愿意参与其中。炕月饼的工程里,我最喜欢做的是两件事:偷吃馅料和压花纹。
面月饼的馅料是用炒熟的芝麻和红糖搅拌而成,又甜又香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来飘去,惹得人流口水。我总是瞅准机会,趁大人不注意,用小勺子偷偷往嘴里运。压花纹是一个细致的活计,要准备好模具,酒瓶盖,麻梭(一种被王村人民叫做“大麻”的麻属植物的果实),我是负责提供模具的,偶尔得母亲恩准还能拿个麻梭或瓶盖在光秃秃的月饼胚子上小试身手。实在找不到这两种最佳模具的时候,母亲干脆直接用碗口来压花纹,一只碗倒扣在月饼胚子上,来回循环交错,线条缭绕,压出来的图形也小有意趣。
——小孩子重实用也重意趣,当彼此从家里拿着月饼出来开碰头会的时候,都要各自伸了眼睛过去,比对一下谁家月饼的花纹更好看一些。仿佛握在手掌里的香喷喷的月饼不是填饱肚腹的吃物,而是一件形而上的艺术品。
至于每年中秋节的走亲戚,包装精美的五仁月饼虽然是主角,但是凡是做了面月饼的家里,都要格外再放进去几枚自家的面月饼作为特别的馈赠。
我小的时候不爱吃有着青丝红丝的五仁月饼,现在也不爱吃。家里其他人似乎也不大爱吃。唯有母亲一个人爱吃——或者她也是不爱吃的,只是惜物怕浪费。每年的五仁月饼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辗转回还,圆满完成了走亲访友的仪式之后,家里总要留下来几斤,全被母亲承包下来,当作了一日三餐,一天一天地吃下去,直吃到五仁月饼越来越硬了,甚至长了绿毛,母亲就放进蒸锅里“馏一馏”,接着吃。
当我读了几年书,心里冒出来一些浪漫的想法,就想学那些文人雅士一样过一个像样的中秋节,而不是简单直白的“八月十五”。乡下庭院空阔,树木稀疏,于明月静土之上,摆上一张方桌,设置几碟点心瓜果,便可合家团圆,过一个中秋佳节了。
——至今未曾如愿。每每念及不胜惆怅。
何以解惆怅,对月两相望。只是物非人非,望也是无尽之望了。
我是一个有节令情结的人。春节的必游庙会,元宵的必看花灯,端午节必要于门口插上一束新鲜的艾条才得心安,便是明证。
每至中秋,到处跑着去赏月,便也成了年年常态。
记得有一年与朋友们在山中过夜,坐在几只被锁定在湖畔的游船上闲谈,小人儿们在近旁嬉闹。彼时新月刚出东山,皎洁明亮。后来作一首《山中月》以回忆当时情状——
有时候它是你的,有时候
又不是。就像那些在月光下
嬉戏的小儿。他们有时候
是你,有时候又不是
谁还记得你小时候戴过
同样的柳叶花环,在同一片
光辉下你的面容亦如这
月光般皎洁。
倘若解开缆绳,此夜
会变得了无遗憾么
众人悄然离开。唯有月亮
独坐中天,你独坐船头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我小的时候倒识得,只是不知道珍惜。也不会想到自己随时可见的“天上的月亮”,将来还需要千方百计地去挑选个好地方看望它。
有一年的中秋前夜,三个人跑到一处叫白云山庄的地方去赏月。山庄冷清,除了我们,就只有一家公司的七八个员工在做拓展训练。我们住宿的二楼房间里也透着一股冷寂的潮霉之气。
二楼有宽阔寂寥的大露台。搬了房间里的茶几和椅子,摆上点心瓜果,月饼啤酒,坐等夜色降临,坐等月出东山。山中秋意浓郁,夜间犹甚。后来不得不从房间里扯了床单出来披挂上身,像游魂一样在露台上来回奔走不止。
赏月赏到如此狼狈还是头一遭。
也还是有令人回味的美好:两个人踏着夜色下山去买下酒的花生米。背后明月当空。脚下山路黝黑。山路旁边房子里的灯光,灯光里观看电视的一老一少。穿过涵洞所见的那一条灯火阑珊的小商业街。——仿佛一个飘忽而又温暖的梦境。
白云山庄回来后的中秋之夜,又跑到大明湖赏月。坐在湖心亭闲散的游人当中,看看天上月,再望望水中月,昨夜山间所受的寒气消隐了一些。山中月与湖中月,是我无法取舍的两种至美之境。
大明湖赏月于我来说是最便当的,骑上车子也就去了。——当然也并不总是。想起鲸鱼小姐初来济南,有一年中秋夜一家人到大明湖赏月,只带了冬枣,她遗憾着没有月饼用来祭月。那时她刚进入初中借读,而今已然长大到出国留学的年纪了。——不知道今年的中秋节,她在异国他乡有没有月饼吃。
去岁中秋,约了几家友朋去七星台赏月。是夜月色迷朦,人多,夜寒,众人意兴索然,早早散场各自睡去。——千年之前的苏学士深谙人世沧桑,就曾对月慨叹: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既知“古难全”,我亦当淡然处之罢。
也曾在红叶谷赏月。夜晚住在树屋里。几间小木屋搭建在树杈上,虽则臭虫多了些,野趣还是有的。清晨的太阳光从树叶间穿过来,触手可及。
晚间在一处小广场上举行篝火晚宴,吃烧烤,开音乐会,看露天电影。大人孩子众声喧哗,月亮独自在天上看着,安安静静。
后来有一个孩子调皮,把易拉罐扔进火堆里,突然爆炸出一声巨响来。众人骇了一跳,连天上的月亮也跟着骇了一跳。然后它又是安安静静的了。
我用鼻子深深地嗅了一嗅,那夜的烟火已经是一种隔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