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饿死作家的时代。”
马顿尽最大努力将世界浓缩介绍后,期待地问两个听众是否理解了自己所处之境。我仍处于理不顺状态,而林摄这样回应他。
“对,可以这么说。”马顿眯起小眼睛赞许地点了点头。他赞许的对象却只是不可抑制地抖着嘴唇。
“而我局的存在就是作家这个物种几近灭绝的原因。”马顿抬起胸膛,骄傲道。
话题终于回到了这个以邮筒为“门户”的文字管理局身上。
说起来我为什么会在这听一个小眼睛男人讲“饿死作家的时代”,我也还搞不太清楚。
几个小时前,我把一摞承载着作家梦的参赛稿投进邮筒,有些天真地觉得这老旧的邮筒有上古的魔力,投下方块字就会有与梦想交叠的现实被吐出,于是郑重地拍了拍它锈迹斑斑的筒顶。
这一拍,却是拍出了纸张撕裂的“滋啦”声,我有些忧心是老鼠溜进去寻觅精神食粮了。
趴在邮筒上,透过扁长的开口却只看见黑洞洞的一片。
“组长,你看这个。”有个人声忽然从黑暗里跳出。
“不错不错。”另一个声音很是赞赏,“这遣词造句能烂到这种程度,充分说明这人是我局急需的人才!”
未等我掐自己一把,一股吸力从邮筒里传出,它以邮筒为中心形成漩涡,我被强行卷入,野蛮的力量撕扯我的身体。我看见自己的皮肉如同布匹般被撕成条状,内脏翻滚,脑子想要尖叫,瞳仁却看见气管挤过狭长的投递口没入黑暗。左右脑分崩离析之际,发出最后的信息——这邮筒还真有魔力啊……
等我撑着脑袋从混沌里抢回意识,首先看到的就是两个秃顶大叔——除了马顿,另一个腆肚子的就是组长。
而当时林摄正狂摸自己的身体,惊喜又似遗憾地喊着:“耳朵还在,嘴也没少,竟然没死……”
然后组长发表了几句官调甚浓又让人不明所以的欢迎词就走了,留下马顿用他极为有限的语言组织能力讲解这个庞大的新世界。
经林摄高超的艺术手法把马顿的语言美化后,我终于理解了这个“饿死作家的的时代”。其实这个于我和林摄而言是新世界的地方就是公元2432年的未来。
据说是前推百年,某个被文学摧残过的人转行做科学家后,研制出一台能写文章的电脑——这是“饿死作家的时代”策马而来的旗帜。那台初始电脑三小时写出的小说,虽被众多评论家批驳地一无是处,却依然卷席了市场,占据畅销榜八月之久。
毕竟,在一个太多速红又速朽的故事发生时刻,潮流总是愿意仰望斑驳的烟火,赞叹它与黑夜相称的美丽,哪怕它终把灰烬落在仰望者的鼻头。后来的故事完全符合时代的要求——以初始电脑为奇点,能产出各类文章的电脑分门别类地衍生。思想再也不是人类的专属,作为后来者的计算机以百年的改进媲美动物千年的衍化,线路缠绕上“大脑皮层”,程序模拟情感。这是计算机最为里程碑式的跨越。
科技发展带来的失业潮终于以不可阻挡之势涌上了头脑领域先是以速成文章谋生的作家被电脑的极速冲垮,后来写作电脑的再次革新使以思想深度著称的作家再难隔岸观火。潮水涌来,文化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淹没——当电脑写作速度远超人力,质量又不算赖,社会愿意选择谁?高速发展的时代为人们做下定夺。那时起,世界蔓延的疾病叫“与作家关联太深”。
极速写作的电脑终究代替了人工笔墨,从事文字工作的人纷纷转行,顽固不化者咀嚼救济粮。
但电脑在文坛耀武扬威之时,它的弊端也暴露在领导者眼中,于是政府建立了统辖文字的文字管理局。
“这弊端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马顿领着我和林摄参观管理局时说,“其实就是,因为后来人手一台写作计算机,人们对文章的日需求变大,电脑对一些深度思想的文章应付不过来,于是它启动了一个病毒一样的程序——复制粘贴其它文章,这篇抄零星半点,那篇偷一两句,完美融合后就是一篇崭新的文章。”
“喂喂,这可就是侵犯知识产权欸。”我打断他。作为一个追梦青年,我向来是宣扬打击抄袭的。万一哪天我的文章也红遍大江南北了,我自是不希望被抄袭的。
“电脑太高明了,等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且不说广大民众对速度的要求,就这影视业也不愿意放过这么好的剧本工厂啊。”马顿耸肩,“政府只能成立管理局让它的文章更完美,杜绝被发现的可能。反正也没有人把古今中外的文章都看过。”
“可是……”我多年的坚持要求我反对抄袭,可脆弱的逻辑思维让我没法反驳。
“就算是在人工写文的时代,也有很多人抄袭啊,作家为了利益而抄,普通人为了赞美而抄。能写文的电脑不过是比人类手段更高超而已。”一直神色阴郁的林摄发话了。
马顿点着头看向我,我知道他想应和说:听吧,电脑也无可厚非。
自那天被“撕碎邮寄”过来后,马顿和不大出现的组长就不肯放我和林摄走了。一直说我们是奇幻组的接班人,要在新人试用期里接受培训,以后好扛起重任。
文字管理局里有无数个部门,部门下又有无数个小分组,我和林摄待的组主管青春文学里的奇幻文。工作甚是轻松,平日里也就是对抄袭略明显的文章进行细微的修改,然后给漏字的句子——这也是写作电脑的小弊端——补几个字。就算不知填补什么也没关系,随便写点就成。
我亲眼见马顿在“三打”和“精”之间加了个“凤爪”,他回头见我惊悚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添错了。于是眯着眼像只狡诈的狐狸,他说:“只要这句子是出现在权威网站上,它就会变得无比合理而富含深意了。我的‘读者们’会为它找到最好的解释。”
待在这的时间久了,我也就慢慢习惯了写作电脑的抄袭,习惯了管理局那套掩盖的方式。当我放下对梦想的执念后,一切关于文字伦理道德的坚持也就崩塌了。
马顿把管理局的工作卡给我的时候,我怀着听到“你是个写作天才”的期待问他,为什么非得从过去拉人招工,还偏偏选中我。
马顿回答说:作家灭绝的时代,很难再找到有点写作水准的人。然后因为写作电脑抄袭的基础是前人的文章,拉走一个人才未来就少几篇好文章,所以,选中了其实毫无天赋的你。
在马顿拿出的文学天赋测量仪面前,我终于缴械投降,承认了多年坚持却不得结果的真实原因。
其实我也为自己放弃梦想的轻易而略感诧异,却没有哪怕一点的失落或遗憾。毕竟,坚持不可能的东西实在可笑,趁早放弃体现我没有天赋却有智商。
反正回去也不能见到自己红遍大江南北的时候了,还不如在这个电脑为尊的时代里看人类都没机会。抱着这样的念头,我倒是越来越适应管理局的生活。
平日里林摄包揽所有的工作,我便只需在管理局里晃荡,和其他来自不同时代的工作人员嬉笑怒骂——我和林摄极少交谈,因为总觉得林摄看我的眼神里满是不屑。
但林摄一点也待不住,多次自杀未遂后——我不能理解为何他能如此淡定地拿起每一样致命物体——他每天睁眼后闭眼前做的事一定是去组长办公室嚷嚷要回二十一世纪。就像给老佛爷请安一样准时准点。不过老佛爷一直不肯恩准,只是非常淡定地在林摄或哀求或威胁声里抽烟喝酒斗地主,他偶尔用平淡无波的眼睛扫视林摄,仿佛黄泉里阅尽轮回的判官看一册生死蒲。
我劝过林摄既来之则安之,他的回应是一斜眼,说:“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或许他真的和我不一样。他能轻松地给那些漏字的句子添上合适的词,让一整个句子变得耀眼,就像画龙点睛。有时候他还会让电脑显示故障状态,自己写篇文发给等待的用户。我偷看过几篇后,在其它工作人员面前,林摄从此有了新代号——文豪同志。
我在管理局闲适的生活里日渐慵懒,起初还愿意到其它组做类似“测量言情组在总裁文——果然每个时代都少不了意淫——里流了几千丈的口水”这种无聊的事,后来待在床上的时间一日长过一日,裹着被子耷拉着眼皮看毫无营养的连续剧,偶尔看见屏幕上隐隐约约映出个拖着满身褶皱等待终结糟老头。
我有时候会想象自己是条躺在泥土上的蚯蚓,而管理局是阳光是雨露是一切营养物质,我只需要偶尔蠕动身体告诉世人我仍有生命迹象,管理局便会使生命必需品保持恒定状态。
也许这并不是因管理局员工福利太好,而是我本性使然。以前骨子里的懒惰被“诗和远方”禁锢着,如今一切的桎梏都没了,懒惰自然要变本加厉地让我成为庸人一个,以消心头之恨。
而林摄的爆发如同雷电般轰鸣,吓哭了懒惰,吓醒了这条蚯蚓。
那天林摄又一次从老佛爷那闷声不吭地回来,却不算空手而归——他提了几瓶老佛爷的酒。
他一边拿起酒瓶痛饮,一边工作,手指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键上。然后很突然地抄起酒瓶砸上了一台显示屏。
我拖着拖鞋恰好路过,碎片飞溅,其中一片扎进了我的脚掌里。我捂着脚大叫,而林摄更加疯狂地破坏每一台电脑,甚至用拳头砸,砸到鲜血淋漓还不停。
我听见他含糊而愤怒的声音:什么破电脑、破未来,老子不就是找了次枪手吗?都以死谢罪了,还要被抓到这个鬼地方来……
他开始撕扯裸露的电线,如同饥饿的野兽撕咬猎物,他还在喊:滚你的!老子要回去,老子要回去拿诺奖!
我知道林摄没醉,组长的酒都是低浓度的,我连喝过三四瓶,脸都不见红。林摄是崩溃了。他和我不一样,哪怕是蚯蚓,他也要钻开土钻到大海里。他当真是有满腹才华,写的文章像精心打磨的钻石,可沙子多了,能把钻石挤到黄泉里去。这个时代也不是有才华就天下无敌,就如初代写作电脑的文章确实算是粗制滥造,可还是占领了市场,在榜单上称王称霸。
一条龙在浅滩上,要么死要么疯。
林摄的闹剧以马顿带着几个机械警卫进来而告终。组长颤动着肥肉高喊:把这混蛋绑到他该去的地方,别管其它!
不久,电脑修复,组长退休,马顿晋升成“组长”——马顿入驻新办公室时,拍着我的肩道:好好干,你也会有这一天的。其实所谓的“组长”干到退休最多也就领着三个人而已,在新人试用期到来前的几十年,手下也不过一人。我对马顿给的“美好许诺”表示毫无期待。
林摄被送到他该去的地方后——组长和马顿对“该去的地方”倒是不愿多讲,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哪——奇幻组只剩我和马顿,考虑到我们都没有林摄的才能,便只得一起工作。蚯蚓抖了抖身体,上下翻起了泥土。
有天,我偶然发现电脑生成一篇极为出彩的文章,扣人心弦的故事承转起和间道尽了人世悲欢。文笔起落还有点像林摄的。
看完后,我问马顿:你确定局里的天赋测量仪没问题?
马顿回说:我只是说你是因为没什么天赋才被选中。
我最后还是找到了管理局的秘密,为了找林摄。
前任组长和马顿告诉我林摄去了适合他的地方。林摄这样的人适合有诺奖让他摘的地方,可老佛爷怎么可能放他的得力干将走?
林摄消失后,我就开始寻找他。或许是因为想找一个抵抗懒惰的动力,又或许是想念二十一世纪的气息。在这个电脑纵横文坛的未来,大约只有林摄还残留着厚重的书卷气,还抱着我曾期待的文章华彩满天下的梦。
其实也不算难找,把待在床上的时间用在推开管理局里的门上就好了,总有一扇门后“藏”着林摄。那扇门连锁都没有,大概所谓的“秘密”只是因我没有开始寻找。其它人是因这“秘密”太过卑劣而缄口不言。
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震惊地不知何以言语。
大厅里“排列”着几百号人,许多是我还在文科楼里时必须了解的人——历史上对人类文学进程有突出贡献的先贤。
他们无焦的眼睛盯着各自的电脑,手指仿佛受到键盘的指引,敲击着键盘,每一下,都让我想起虔诚的信徒叩首朝拜的路途,沉重而不知停歇。
“排列”在最前面的的人穿着道袍领导过文艺复兴,最里面的人写得了钻石般精致的文章。
“从林摄往前数二十七个,是和我一起被带到管理局的,他是我那个时代的天才,在最负盛名时意外死亡。”马顿突然出现,“我说过的吧,‘写作电脑的再次革新’,其实它真实的革新结果是拥有了榨取人类天赋的程序,以此来无比高效率地产出文章。”
他走上前,摸了摸林摄的头:“可榨取活人的天赋太残忍,那就用先贤未用尽的天赋吧。于是他们被带到这里,短暂地凭技术拥有生命,等待上一个先贤天赋耗尽。”
“可是……”我说,却没了下文,可是什么呢,反驳吗?我怎能反驳整个时代?
一笔一墨一世界,一纸一文一昧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