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黛又做梦了，又梦到那只鬼了。

这一次，在公路的地下通道里，那鬼画了个妖艳的妆容，左脸和右脸长得并不一样，都是美人，一笑起来简直要人命。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梦到这只鬼了。这只鬼每次都长得不一样，但是毫无例外，每次都是极其漂亮的女人。她睡眠质量相当不好，隔三差五就要做一下噩梦，遇到这只鬼就是家常便饭的事了。虽然她每次都长得不一样，每次的剧情也不一样，但是斯黛能认出来，一直都是这一只鬼。

第一次梦见她，是高中毕业。她急于摆脱家里的束缚，想要奔逃到遥远的地方去读大学。家里秉持着一贯的想法，认为学艺术的都是学习不好的人才去走的捷径，硬生生逼着她读了个理科出来。她被迫放弃画画的梦想，打罗好心爱的绘本和漫画，天天和电流数字二氧化碳打交道。

终于高考完，成绩倒是还可以，比一本线高十分，是很尴尬的数字，报一本就挑不到好专业，要好专业就要读二本。家里不知道听说什么，谁谁谁家的女儿读了金融，毕业在顶好的银行工作，年薪可观，非要她也报考金融。她和家里大吵一架，抱着自己的玩具狗哭了一通。她是想学建筑的，学不了美术，读个半艺术生的专业也是好的。于是那晚她抱着玩具狗睡了，晚上就梦到了那只鬼。

她梦见了第三视角，在她经常上下学的小路上，多出了一栋房子，里面住着一对情侣。他们过得很甜蜜，吃饭睡觉互相亲吻。好端端的出现了一只妖艳的鬼，她吓醒了，挣扎出梦境，一身冷汗。

后来终于坚持读了建筑，妈妈每每提起，都要怨她不听话。后来听说一些读金融的学长姐也很难找到工作，妈妈才消停。

第二次梦见她，是去西安学手绘。她纠结于是否考研，妈妈一直在试图说服她考公务员。她拖着行李箱，在西安的大街小巷穿梭，下榻的青年客栈就在城墙边上，晚上吃过油泼面，去遛墙根，喝一杯咖啡，慢慢走回去睡觉。如果没有那个梦，应该算是很美妙的一天了。她梦见自己经常去的舞蹈工作室，那只鬼在门口看她。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斯黛没听清。她每次做梦，都会清晰的记住细节，然后手足无措的感受到那段记忆在飞速消失。那个梦后来也就剩下模模糊糊的那句没记清的话了。

这样一来二去，斯黛就记住那只鬼了。她总是在某个地方等待着她，想跟斯黛说一些什么话，甚至有一次留了一个磁带，但是从未成功。

这一次，画了左右半面妆的她，终于冲到斯黛的面前，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斯黛却被她吓醒了。

那只鬼应该也挺懊恼吧，好不容易斯黛又梦见她了，终于能搭上话了，偏偏今晚大家都在给另一只小鬼过生日，化了奇怪的妆，白白浪费了一次机会。

斯黛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这样她大抵也能猜出来那鬼想跟她说话了。

她想，她要跟她说什么呢？就像灵异第六感里面，那只生病的鬼一样，摆脱小男孩帮她的忙吗？她翻来覆去，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第二天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去教室，同学惊恐的看着她，问她怎么了，她无精打采的摆摆手，做噩梦了。同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开始夸赞，“你指甲油真好看。”

斯黛摆了个不要脸的pose，“那是了。”

同学是个傲娇的小男生，喜爱一切颜色和香味，前几天生日的时候，斯黛买了酒红车厘子的指甲油送给他，他非常喜欢，两个人都涂了美丽的指甲。

斯黛突然发现，自己的指甲油颜色和昨晚那只鬼的口红颜色是一模一样的，她回想了每次梦到她的场景，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晚上斯黛把指甲油重新涂了一遍，确保颜色美丽，安安稳稳的进入了梦乡。果然那只鬼怯怯的过来找她了。

这鬼今天倒是干干净净的，脸上没化什么奇怪的妆。

斯黛正正经经的问，“你是谁？”

那鬼还挺扭捏，“我叫伊伊。”

斯黛也没有叫伊伊的同学啊，“你找我干什么？”

伊伊说，“我也不知道，我有时候会感觉到你很需要我，你一叫我，我就会过来见你。”

斯黛一下就笑了，“我为什么会需要你啊？你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帮我的吗？”

伊伊想了想，“不知道，但是每次你心里装着事情的时候，我就觉得你需要我了，你看，你高考完了报专业的时候啊，你要考研但是你妈妈不让你考的时候啊，什么的。”

斯黛想了想，还真的是。

从此之后斯黛多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她有一个鬼朋友。伊伊带她去逛冥间，她发现鬼们和人类生活的差不多，大家也逛街，也卖东西，也有鬼建筑师来做鬼界的建筑，鬼们到了一定年龄也会死掉，轮回成人类。

她从此晚上不再做噩梦，晚上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夜生活的开始。鬼们对于人类能来冥间逛街还是很新奇的，呼啦啦跑来跟斯黛打招呼，还有的拜托她烧一点钱，最近出了新的手机，鬼们手头也会紧张。

伊伊一边给她买烤冷面，一边给她介绍代购，从人间寄过来的东西还是很稀有的，但是大家也都懒，不想自己制作，所以化妆品啊小零食啊高科技啊什么的还都蛮贵的，斯黛一边大口吃一边点头表示下次去打印图纸就多打印一些口红啊什么的给她烧过来。

鬼好幸福啊，斯黛感叹。伊伊正在研究最近的电影，不解地问，“为什么啊？”

斯黛解释，鬼不用考研啊，不用考公务员啊，不用被逼迫结婚啊，不用相亲不用忍受奇怪的另一半不用被生活束缚……

伊伊呆了呆，“斯黛，人类是很幸福的，我们是很轻松啊，但是我们这样很无聊啊。”

斯黛扭头，“你这完全是炫耀啊炫耀啊！”

斯黛最近很奇怪。同学们都这么觉得。

大家都在准备考研，有的去自习室，有的去图书馆，像他们一样窝在工作室的，一共六个。斯黛一向是大家中最努力的，她总是来得最早，走得最晚，她深爱这个专业，也愿意为此付出。她比大家更加迫切的想要考上研究生，这样才能远离妈妈不停的唠叨和逼迫，远离她重男轻女的家庭，跑的远远的。据说她妈妈一直看不起这个专业，不停的游说她考公务员，可怜的斯黛一边学习一边还要应付妈妈。

但是最近斯黛变了。原先的斯黛虽然很开朗，但是总是若有若无的有点忧愁，最近完完全全变得开朗起来了。

她甚至跟妈妈打电话都比原先更有耐心，不再急躁了。

大家都以为斯黛恋爱了，哄笑着问她，斯黛大笑否认，晚上还当笑话讲给伊伊听。

伊伊也哈哈大笑，“我们两个是最不可能的啦！”

也是奇怪，自从大家问过斯黛是不是恋爱之后，斯黛对伊伊居然有了一些模糊的好感。

伊伊多潇洒啊，说去爬山就去爬山，说去跳伞就去跳伞，能勇敢的帮她赶走色鬼，也能跟她聊小女生的心事。

最重要的是，伊伊好自由啊。

伊伊不怕她的爸妈，伊伊那么有主见，伊伊的爸妈也有着很大的期望，但是伊伊总是能说服他们。她喜欢跳舞，就支持她跳舞。伊伊也要考试，想考鬼界的鬼使，但是伊伊的压力一点都不大，她觉得自己是为了跳舞而生的，考试不重要。

伊伊跟自己完全不一样呢，斯黛想。

于是斯黛的笑容里又多出了一点模模糊糊的忧愁了。

考研顺利结束了，斯黛要回家过最后一个寒假，然后就要去投简历上班了。

坐一晚上火车才到家，还没来得及休息，妈妈就开始了一贯的说辞，考公务员，考事业编，还有那句永恒的，我是为你好。

斯黛反驳她说，自己不想一辈子坐办公室，就想好好的学建筑，就算画图要通宵，要熬夜，自己也认了。

妈妈问，“你是不是总是这么不听话？”

斯黛眼泪滚滚，“我哪里不听话了？我除了自己选了这个专业，我还有什么没听话？”

妈妈没了说辞，强词夺理，“你什么都不听话！”

斯黛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哭，妈妈还在客厅不停的跟爸爸抱怨，长大了有什么用还是不听话，你看她弟弟多听话，考研也考不上就知道花钱……

斯黛抱着她的玩具狗，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迫不及待的想见到伊伊，想跟她聊一聊。她想问，伊伊，你为什么这么勇敢呢，你为什么这么有主见，这么自由呢。

那一晚伊伊没有来见她。

斯黛去了原先梦到的，情侣居住的房子，舞蹈工作室门口，还有公路的地下通道，伊伊不在。

她在那里等啊等啊，等着伊伊来。过去了好多好多人，有人类，也有鬼。她想找人问问伊伊在哪里，但是大家都看不到她。

终于她看到了一个女孩，长得很漂亮，长头发，大眼睛，谨慎的看着她。斯黛走过去，想问问她认识伊伊吗，还没来得及听到答复，她就醒了。

早晨了，太阳都出来了。

妈妈在客厅里打扫，一边打扫一边唠叨，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啊，女儿真不听话。

斯黛靠在门上，笑了笑，“妈，我出去玩一会儿。”

她坐了公交车，环绕着她成长的小县城，看刚开的屈臣氏和肯德基，老城改建挖的很深的护城河，新区里人工湖里荷花枯萎了，冻在冰块里。她看到了她的小学，那时候大家还不懂什么世故，但是已经知道这个小女孩年纪比他们小一岁，可以用来欺负了。看到了她的初中，因为班里最好看的男生喜欢她，所有的女生都把她孤立了。她的高中，谈了恋爱，跟男朋友在小旅馆里做爱，后来分手了。

她的一生仿佛就这么过完了。

她在护城河边上，摘了一大把像蒲公英的种子，豆荚一样，豆荚捏开里面会飞出很多很多小降落伞，她把一大把都放完了，然后跳了下去。

她终于也变成了伊伊。

原先的伊伊过够了随心所欲的生活，重新变成了人类。

她变成了新的伊伊，在鬼界自由自在的生活。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她说起恋爱时，伊伊哈哈大笑说，她们是最不可能的。

有一天忽然有人叫她，她到处找啊找，是原先遇到的，长头发大眼睛的女孩。

女孩问，你前几次见我，想跟我说什么吗？

我啊，我想问问你，你认识伊伊吗，她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没什么。”

那女孩儿说，“哦，那你叫什么啊？”

她轻声说，“我叫伊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