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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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说:一沙一世界,一尘一劫,仿佛我们每一次重逢和离别,如同三生石上刺破手指滴落的血。千里暗香拂过,铭刻着你我今生的情人劫。
劫难,是父亲很喜欢的词。也许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个禅,也是无止尽的劫难。生我的时候,就是他其中的一个“劫难”。
三十年前,我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那会儿,父亲还是一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除了微薄的工资收入外,没有任何额外的补贴。而早产的我,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就体弱多病,体弱多病意味着要花钱。
事实上,出生不到一个月我就因急性肺炎,被下了病危通知书。看着在床上以微弱娇细的声音不断地痛苦喘息的我,守在一旁无能为力的父亲,瞬间生不如死。
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可母亲说,那天父亲哭了,这是她认识他这么多年以来哭得最久的,也最伤心的一次。
我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连生三个女儿的他们,一直想要生个男孩,但那时镇上没有B超,所以,我成了最后的赌注。
孕期那一次摔跤后,母亲胎膜早破。母亲生我时,父亲守在旁边。接生婆是从镇上请来的一个医生,也是他们的一个远亲,我叫她姨婆。父亲说,希望这是个儿子,如果是个女儿,那只能对不起了。于是,他悄悄地在旁边准备了一条湿毛巾和一瓶酒精。
由于头位不正,母亲使劲洪荒之力,姨婆用尽浑身解数,才把我顺利弄出来。姨婆说,是个女儿,早产一个多月,可能活不成。
父亲又悲又喜。悲的是第四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儿,喜的是我是早产,不用他自己动手,我就会夭折,他自然不用背负杀害一个弱小生命的良心上的罪名。
母亲说,那会儿他们真是没办法,“纯女户”在当时的农村里是被别人瞧不起的对象,也注定要被婆婆嫌弃,而最关键的是孩子太多了,他们实在养不起。
然而父亲知道,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未出世,先定死时,后定生时,前世来生定富贵,阴阳桥上看姻缘;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切的偶然其实都是必然,一切的必然看起来可以躲过,其实都避免不了”
而我早产,姨婆医生说我可能会夭折。所以,如果我活下来了,那就是和他们之间必然的缘分。事实上,我的存活证明了这一种必然的缘分,更证明了从今往后我和他之间注定纠缠到终老的情劫。
一个月之后的那场急性肺炎,我最后还是挺过来了。我慢慢地转好之后,父亲喜极而泣。早产儿从一开始就是不完美的,事实上,那一次急性肺炎之后,我虽无大病,可小病不断,但他决定要好好地呵护我。
因为要治病,花光了父亲母亲所有的积蓄。加上一家六口要生活,这个生存的压力让父亲不得不做出另外的谋生的决定。所以,那一年他除了在家种着爷爷在分家时候分给他的十几亩甘蔗和十来亩稻田之外,还跟邻村的木匠师傅做起了学徒。
做学徒没有太多什么钱,但学得一技之长后,就可以自己谋得生路。毕竟有压力在身,父亲学起东西来也很刻苦认真,没几个月下来,从做鞋架到书柜到衣橱再到床铺,父亲都得心应手。
学成后,大家都知道父亲有一技之长,小到筷子篓,大到床铺床架,都给父亲做。这样一来,慢慢地,经济跟上来了,生活就转活了。
除了平日种甘蔗,种稻谷和给镇亲们做木工外,父亲闲暇的时间就是陪我玩。那会儿,每次哭闹,父亲总会拿点木板,用他的巧手,做成各种各样的玩具,逗我开心。而那时,我最喜欢的人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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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从我记事开始,那双被木片和工具刀磨破的长了粗粗的茧成为我那时记忆中对他最深刻的印象,而对于这些辛苦,他从未有过抱怨。
七岁,我开始上学。没有像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样,就近原则读书,而是去了镇上。父亲说,村里的完小教育不够好,他要把我送到镇里,而从村里到镇上,来回就有十几里路的距离。
因为路途遥远,每天天没亮,父亲就把我闹起来,每次动作慢一点,或者有赖床的念头,父亲总会严厉斥责。那个时候,我最讨厌的人是父亲,因为自从上学起,我从来没有睡够,而他总是动不动就对我严加责骂。
一开始,是徒步去上学。上学放学,父亲都陪在我身边。有时候我实在走不动了,他就背着我,边背边跑,汗流浃背。总之,无论刮风下雨,只要学校开课,他就不允许我迟到,更不允许我旷课早退。而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村里其他的孩子都可以不上学,而我不但要按时上学,同时书还要读得好。
后来,慢慢地我才知道,父亲原来是读过书的,只是读完高三,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他最终没有能参加高考。但是,他知道“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读书可以改变命运,所以,他对我们四姐妹的学习问题很是重视。只是,因为那个时候条件太艰苦,三个姐姐最后都没有读完初中就辍学了。
好不容易到我出生之后,家里的经济条件好转了,父亲自然不会放过对我学习上的督促。从徒步上学到买了自行车,再到后面,父亲为了我上学方便,索性把家从村里搬到了镇上。
小学毕业之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父亲又把家从镇上搬到了县城。我说,爸,我读到哪,您跟到哪,那家里的那些甘蔗和田地呢?
父亲说,不种也罢,我会做木工,有一技之长,到哪里都不会饿死,你尽管努力读书就是。
所谓“孟母三迁择邻而居”,随着我慢慢地长大,才明白父亲的深情。原来,从我出生一开始,他就想到了今日。去当学徒学做木工,学有一技之长,为的就是能跟随我成长的脚步。
初中毕业之后,我第一次真正跟父亲分开。那个时候,县里的生源严重外流,我自然也成了外流人员之一,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了全县第三名,被隔壁城市的重点高中,当时是全省数一数二的示范性重点高中录取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亲眉头舒展开了,父亲说,好事啊好事,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爸支持你,家里的事情爸会打点好,你大可不必担心。
而这一次,父亲没有再从县里跟过来。然而,每天一个电话成为了父亲挂念我的唯一的释怀方式,哪怕只有一两句简单的问候的话,总之能听到我的声音,他就很开心。
其实,电话里,无非就是平日的家常话,比如:小妹,吃饭了吗?吃了什么?钱还够用吗?不够用跟爸说,总之有什么困难跟爸说······
“有什么困难跟爸说”,这是他最常说的一句。高中三年,乃至大学四年,这句话成了我精神上最坚强有力的支持。
从父亲身上,我第一次知道一个铁骨铮铮,傲气凌然的坚强的男人也有柔弱的一面,也有他内心过不去的情劫,而这个劫就是我。
母亲说,你去读高中,上大学的这七年,每次离开后,他神情就开始恍惚起来,习惯了每次醒来都对着墙壁上,你的照片呢喃细语。后来,你爸开始学着写日记,他读过书,到底是个有浪漫情怀的人,日记写了一本又一本,每次写完就把它锁上,偶尔悄悄给我看一两段,我偷偷地撕下一页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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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上,他说,小妹,请谅解我的无趣与悲观,虽然这是一种诚实。既然时光留不住、不可逆,我们学会什么也就不那么重要了,但要学会诚实,“烦恼三千,看开即是云烟;纠结无数,看淡即是晴天。”所以,爸希望你能忠诚于内心的简单与轻松,不去计较周遭和自己曾有过的怀疑与不满,诚实地接受并且消化自己的人生。
同时,爸希望你学会忠于自己的梦想,人生没有梦想是很可怕的事情,没有梦想人生就等于背叛了死刑,这样的人生就不可能有希望。我想,等到你初恋时,我也会想办法传递心里话给你和他。或者,不如就现在:你恋爱了,我很开心,只是一切都别着急,爱情的甜美要细细尝。
最后,爸的人生有缺憾,没有读过大学,原本一腔热血无处施展。除此,没有给予你妈一个美好的婚姻,所以爸对你生活上、学习上甚至爱情上有所苛刻,也希望你能理解爸的用心。
那是我读过的他唯一的一篇日记,内容简短而朴实。事后多年,那本被尘封的日记就像心锁一样,被锁上了,不是不想看,而是不敢看,害怕看了之后眼泪又会不争气地流下。
除了小时候病痛不断之外,我的人生总体来说,还算顺利。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如愿地跟自己相恋多年的男朋友结婚生子。
守护女儿的长大,就像呵护一朵花开,所有的等待,饱蘸温暖。只是我没有想到我出嫁时,是他最落寞的季节。
五年前的情人节那天,是我和先生大婚的日子。当我身着婚纱,宛如天仙似地站在他的面前时,他的暗涌已经开始兜转不住了。
那时的他,第一次西装笔挺,看起来精神帅气。但无论怎样梳妆打扮,都掩饰不住他已经斑白的两鬓,以及顺着脸颊爬了上来的深深的皱纹,岁月像一把利刀,无情地在他脸上刻下一道道沧桑。镁光灯下,他青丝闪烁,暗涌沉沉。
我不敢看他,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他为我操劳的身影。我仿佛看见父亲正迎着朝阳执鞭把犁;看见父亲行走在稻花扑鼻田塍上,脸上映着丰收的喜悦;看见父亲佝腰驼背,拿着工具,弯着腰做木工,和把我一次次地背在上学的路上以及看见他一次次地陪着我挑灯夜读的沧桑的身影······
我忍住不哭,但最后还是因为婚礼上,他对我的那段深情的告白而泪流满面。他说,小妹,我一直想要一个儿子而不是女儿,其中的一个原因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而是因为过去的20多年我都不愿意去想象你离开我的这一天,这天我将失去我的一切,但这一天还是来了。
知道吗?你小的时候,我不敢抱着你,我害怕我沧桑的胡子会刺痛你,你去上学了,我天天盼着你的电话,最后忍不住了,还是每天地给你打电话,估计那时候,你觉得我很烦,但我只为听到你声音后换得自己的一份舒心。
后来,你长大了,只愿和妈妈交心 ,而我只能在一边呵护你 。而弹指间,你就要和身边这个小子走了,但我还没来得及说句爱你,只希望他会比我还疼你。但是小妹,我只想你知道,我依然会用余下的人生去守护你。
那一番对白,看哭了在场的所有人,先生的泪水也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从父亲的手里接过我,说的那句“爸,请放心”,也没能让父亲的心情好一点。而作为女儿的我知道,这也许是他多年来最凌乱的一种感情了。
而今,父亲已经老去,得了帕金森的他记忆模糊。然而,唯一能够记起来的就是我这个女儿。就像父亲曾经在日记里写道的那样,我是他一生的牵挂,是他一辈子过不去的情人劫。
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末了,时值情人节,藉此节日,祝我上辈子的情人,节日快乐!愿永生永世都能做你挚爱的“小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