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块链的格局,大抵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找各国际人士拼团组队,就像拼多多一样来个“国际拼”,以彰显实力。再做个APP,找各路媒体吹吹牛,花钱买几个奖,就可以募集几亿、几十亿的现金。老板大多是草根出身,有些原先是做高利贷的,有些在互联网公司镀过金。公司前台一准是美女,客服的声音也很甜蜜。——这是一两个月前的事,现在很多写字楼都人去楼空了——老板们要么跑路,在国外的豪宅呆着;要么宣布延迟上交易所,找个替身定期跟投资者交流,以安抚人心。只有那些有信仰的创业者,还在苦苦支撑着。
我从币灾起,便在深圳CBD中心一家区块链公司当差。老板是潮州人,初中毕业,可是脑子活络,宝马香车。他看我笨手笨脚,怕侍候不了大客户,就让我做点社区运的活。CBD中心的电梯出入都有门禁,因此上门的客户并不多。我有时无聊,就在楼里四处转转。楼里的同行很多,有些租着几百平的办公室,也就一个美女前台守着。虽然泡妞水平不行,我倒也乐此不疲。
有全球币民的深度参与,这几年币圈的生意是越做越火,单区块链融资项目就出现了几千个。红烧肉、柚子、辣条、玻璃渣、火龙果之类,好记的名字都快取完了。
我整天在CBD中心晃悠,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只有孔乙己过来,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每个币都投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是拼多多淘来的汗衫,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百倍币千倍币,教人哭笑不得。
孔乙己每周都会来CBD中心的区块链公司转转。他一到公司,同事们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一周不见,你又赚了几栋别墅了!”他不回答,对我说,“等新项目I*O,我再买一些。”便排出一堆皱巴巴的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投的币,最近又跑路了好几家吧!”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去了小河派出所,在那里登记呢。”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推迟上交易所不能算雷……推迟上交易所!……推迟上交易所的事,能算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赢了会所嫩模,输了下海干活”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公司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是做小生意的,3年前卖了老房子,在股灾时折了进去,几乎倾家荡产。剩了几个钱想重新买个养老房,可是越看房子越涨,越涨越看——从观澜到光明,再到惠州、中山,佛山所有房产中介都认识他了,还没买到一套房。幸而每个月有点退休金,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日子便也这么过。
孔乙己不甘心在生意、股市、楼市里的失意,一领了退休金,便投到区块链里。加上积蓄,几年下来,也便投了四五十万,分散在20多个区块链项目里。按年化200%的收益,五六年就几十倍。虽然没有深圳的房价涨得快,总算差强人意——等深十条一过,深圳房价跌一跌,到时在东莞买个养老公寓,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孔乙己虽然在每个I*O上投的钱都不多,可是每周都要上门去看看,这样才觉得安心。什么CBD中心、大葱商务中心、中本姜中心、巴别塔广场、未来科技城,每个公司办公室有多大,房租几块钱一平,他都摸得门清——老年人坐公交车到哪都免费,公司还有免费茶水喝,孔乙己乐在其中。
孔乙己喝过茶水,往思慕的接口人那边打了几百块钱,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要买房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摇号的押金都付不出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房住不炒、房价不可能永远涨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公司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说话。有一回他对我说道,“你在公司呆了好些年了吧?”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呆过好些年,……我便考你一考。Token和cryptocurrency,代表什么?”我想,靠拼多多生活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做老板的时候,有的用。”我暗想我和老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老板也未必知道区块链是什么意思,闷声发财就是了;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积分和货币吗?”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茶杯放在桌上,点头说,“对呀对呀!……人工智能是生产力区块链是生产关系,你知道吗?,”我愈不耐烦了,嘟着嘴走远。孔乙己还要说下去,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5月,币价一次又一次暴跌,孔乙己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7月,暴跌潮向整个币圈蔓延,各种撕逼维权天天在微信群和QQ群曝光。孔乙己可以去的写字楼,一下变得寥寥,除了偶尔去天桥底下——传说中的金融难民营——每天都来CBD中心。
孔乙己来到办公室,走路摇摇晃晃,一看就是好几天没睡的样子。他掰开手指数一数,自己摇头说,“才跑路了十家,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何况好几家只是推迟上交易所,三年锁仓还有奖励。”推迟上交易所居然还想着奖励?看到孔乙己这么乐观和单纯,我不禁想流泪。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8月6日罢,老板宣布公司裁员80%,看到我,忽然说,“孔乙己怎么没有来,他又该投新项目了。”我才也觉得有两天没见他了。一个同事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去北京了。”老板说,“哦!”“他终于有点绝望。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跑到北京去了。北京,是随便去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半路就拦下,写了保证书,被JC遣送回来……”“后来呢?”“后来就不大出门了。”“不出门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许是疯了。”老板也不再问,低头看他的裁员名单。
立秋已过,深圳的天气仍是一天热比一天,只有台风来了,才能凉爽片刻。周一一早,我去单位,发现大门紧锁——我们老板也跑路了。同事们都在门口议论,说老板周末去香港出差,就没有回来,几个高管也一起失联了。同事们都放了很多钱在区块链里面,前阵还看别人幸灾乐祸,转眼自己也成了受害者。
临近中午,人渐渐散去。我正欲离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你们老板也跑路了?”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低头看时,见孔乙己正在电梯口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见了我,又说道,“你们这么大公司,也会关门?”我只有劝他,“谁知道,我们上个月工资还没发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我投的20个I*O,16个都出问题了。”一个同事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把鸡蛋放在20个篮子里,可是20个篮子都在一个车上!”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股票、房子、虚拟货币,为什么亏钱的地方都有你?”孔乙己低声说道,“政府不会不管的……”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同事,不要再提。
自此以后,我再没有看见孔乙己——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