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冬之交，时间仿佛过的特别快。前几天傍晚的阳光刺眼，炎热，现在还没意识到时，窗外已是乌漆漆一片，伴着骤降的温度。
日子就像被切割了一半，那么生命会不会也随之缩短，这样的假设可真是荒谬。不管怎样，这样的反差，突然得让人措手不及。
“天黑得真快呀。”男人站在灯火通明的屋内，紧紧盯着窗外的夜色，双手合十，握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轻轻向玻璃窗哈了一口，瞬间水汽爬满窗前，印着窗后漆黑茫茫，显得格外清澈。
他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再空出手来，一把擦掉了那些痕迹。然后，他看到了窗前的男人，高大，深沉，挥之不去的绝望。他试着抚平自己紧皱着的眉头，窗前的男人也伸出手来，触向他紧皱着的眉头。
2
“看什么呢，快来吃饭，菜都凉了。”男人的妻子解开围裙，唤他。
男人回头默默看着妻子。一头利落的短发，在不久前还染成了她最喜欢肥皂剧女主角的酒红色。肤色在长期的油烟熏染下也变得粗糙发黄。眼白随着年岁增长也渐渐浑浊起来，眼角的皱纹就算不笑的时候，仍是若隐若现。整张脸难以抵抗地吸引力，拉耸着。胸部有着下垂的趋势，整个身体也慢慢横向发展。总是穿着宽大松垮不合适的灰色运动套装。一切的一切都指向着唯一的方向，中年期。
记得七年前，那个让男人一见钟情，朝思暮想，迅速坠入爱河的女孩可不是现在这副模样。第一次的见面，历历在目，那时男人只是个男孩。学校的小池塘边，阳光下，男孩靠在粗壮的柳树下，撑着额头，翻着书，不经意的一个抬头，便是一生厮守相随的梦境。那个穿着白色雪纺长裙的姑娘，身材苗条，体型优美。及腰的长发随风甩动，和着碧绿的柳枝条儿，阳光下闪耀的乌黑亮丽和青翠碧绿，伴着柳絮飘进了男孩的心中。
风哗哗刮着书页乱摆，女孩突然的一回头，满目笑意，细腻洁白的肤色和弯弯的月牙，青春期少女的绽放与感染，点亮了他的心跳。不愿移开视线，就这样呆到地老天荒。春暖花开的一天和那个女孩，成为最美好最不可替代的画面，藏在男孩心中，直到现在的男人。
不过短短七年时间，那个姑娘就再也不见了，再也回不来了。男人想，自己也再不会是那个柳树旁阳光下翻着书的少年了。
男人和妻子面对面，沉默不语，各自埋头在饭碗中，碗筷相碰撞的清脆声，也显得格外的突兀。
“咳咳”男人撑着额头，这也许是他七年来唯一没有改变的习惯，疲惫的开了口。“如果只剩下一个月的生命，你想干些什么?”
妻子抬起头来，浑浊的目光里满是狐疑不解和责怪。“乱说什么呢你，快吃饭吧。”说着站起身来，收拾着碗筷走出了男人的视线。
男人仍手撑着额头，自嘲地笑了笑，仿佛早就知道这个回答，见怪不怪。
“我会去寻找，寻找遗失的我，和你。”
3
路灯昏黄的光线向四周散开，延伸与下一个连成一线，在眼前闪过一道又一道，稍纵即逝又立马迎面扑来。男人坐在车上，静静看着车窗外灯光斑斓，心里是一片汪洋参杂逃离，放肆，背叛，不安，最多的是解脱。
男人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多。车子已经高速行驶两个小时了，妻子一定还在熟睡，不知道她会不会在梦中发现多年同床之人的，消失。这并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心血来潮，而是男人深思熟虑已久的计划。
男人从沉睡中醒来，缓缓睁开眼睛，一片清明，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头脑的暴风雨，洗净了囤积已久的厚重迷茫尘埃。
是的，不能再这样子下去了。
男人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没有任何多余的累赘，没有留下任何的信息。在临行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睡梦中的她。不是婴儿般神圣无邪单纯的可爱睡容，是整张脸扭曲在一团，鼾声震耳，口水顺着干瘪的嘴角向下流去，打湿了枕头的一角，真是糟糕的睡相。
男人又回想起心中的女孩，她呀，和男孩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他们并排坐着，双手紧扣在一起，共同分享着一本厚厚的字典。男孩沉浸于知识的海洋，突然肩膀一沉，偏头一看。女孩已经靠着他，睡了。黑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像蝴蝶飞舞在男孩心间，痒痒的。粉嫩的小嘴微微嘟起，润泽饱满。鼻间呼吸和缓，带有摄人心脾的温和。额前的刘海耷拉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庞。男孩意识有些混沌，轻轻掀开女孩的发丝，温柔拨到耳后，露出她秀丽的面庞。然后嘴唇凑过去，吻了吻女孩。
男人犹豫着，在不告而别之前是否要吻一吻他的妻子，来当作最后的礼物。毕竟，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他俯下身去，嘴唇慢慢靠近女人的脸庞，却是停顿着，叹口气，再也无法进一步动作。于是，男人选择放弃，转身离开。他关上门，无声无息，把妻子和黑暗留在了屋内。
“再见了，再也不见了。”
在黑暗的大地上步行了许久之后，男人才终于碰上一辆车，他挥挥手，拦了下来。
司机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他轻松地笑了笑:“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哪儿都行。”
4
第二日清晨，男人下了车，是一个从未涉足的地方，即将开启崭新而又短暂的生活。沉睡的城市毫不防卫的展现在男人面前，他深深呼吸，感受未来的心跳，急促憧憬与安详和缓。
顿时胸口有些许沉闷，整个人都感到压抑。他蹲下身来，缓和了许多。那么接下来该去哪儿呢？男人不知道，只是抬起头迷茫环视陌生的环境。
突然，他看到了什么，是好久之前日思夜想的未来。
女孩二十岁生日时，男孩惬意坐在沙发上，娴熟拨弄着手中的吉他，歌声与琴声应和悠扬婉转动人。女孩双手撑着下巴，窝在沙发一角，闭着眼享受着这独一无二专属于她的旋律。
当韵律戛然而止时，女孩睁开眼睛，头温柔靠在男孩的肩头。
“我想好了生日愿望。”
“说吧。”男孩转头凝视着她。
“我要我们以后要开家酒吧。”女孩眼里闪烁着动人的光彩。
“酒吧？”
“是啊，我们一起把酒吧装修成最喜欢的样子。我当酒吧老板娘，你就打打下手，当个乐队主唱。我们每天都能在一起，你每天都能唱好听的歌给我听，空闲时一起坐在吧台上聊聊天，看看周围形形色色的客人。光是想一想，就要幸福的掉眼泪呢。”女孩洋溢着笑容的脸上满是希望的光芒。
“你想的倒美。”男孩揉了揉女孩柔顺的长发，宠溺的微笑。
其实真的很不错，如果能够实现的话。然而豪言壮语也只是说说而已，未来的男孩女孩没有资金，没有土地，没有经验，甚至都没有尝试，就放弃了曾经无比美好的对未来的期许。
男孩丢掉了吉他与歌声，女孩丢掉了生日幻想和单纯，为了房租和面包，日常生活的压力让他们佝偻于现实之下，成为芸芸上班族的一员。西装革履，朝九晚五，生活规律，却是死气沉沉的行尸走肉，再也经不起波澜。
“酒吧招主唱一名。”男人看到了。
5
男人在酒吧驻唱快一个月了，岁月的沧桑让他的嗓音里多了一分深沉与嘶哑，增添了一种若有若无男性的魅力。这样的天籁之音赢得了许多的欣赏，酒吧的客人都是他的忠实听众。
如今男人骄傲满足，那个男孩在生活压迫下隐藏深埋心底渴望的花儿，开放了。他每天都尽情歌唱，释放多年来压抑到快要死亡的梦想。
但是，一天一天，闪光灯下男人的身体却越来越虚弱冰冷，按着琴弦的手瑟瑟发抖，歌声中的无力愈发强烈，满头满身的汗水让他仓惶失措。疲惫，不安，逞强构成了他的全部。却只有他一人知道，男人淡定自若的伪装欺骗了所有听众。
如果是妻子的话，一定能发现他的异样。这是让男人困惑的事情，男人完美微笑总能被妻子拆穿。那时与男人相依为命的母亲去世，男人冷静安排葬礼，一如往常的生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当男人独自蜷缩在黑暗房间的一角，女人走向他，双臂紧紧环绕他，把他搂在自己的怀抱中，是这无边黑暗中的唯一可以依靠的光芒。
“她抛弃我了，我什么都没有了。”男人溃不成军，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我在，我在的。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女人轻柔的低语是最美妙的抚慰，再也不会孤独。
男人视线在强烈灯光下模糊，还来不及唱出悠扬的尾声，就倒在了耀眼的聚光灯下。
“好难过，如果她在我身边，就好了。”男人意识沦陷前的最后愿望，深深的思念。
6
男人早就知道了，在一个月前的常规检查中。医生面色沉重把他留下，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不，是没有未来的未来。
四周弥漫着的是消毒水的气味，还有多多少少的死亡气息被隐藏。
“只要告诉我，还剩多少时间就行。”
“保守估计，最多一个月。”
男人没有惊慌失措，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出噩梦的来源地，走出埋藏死亡的城堡。一个月的生命，还能干些什么，珍贵又脆弱是时间的真谛。
男人没有告诉妻子，也不打算说出口。他猜不到女人知道后的反应会是什么。冷淡，绝望抑或崩溃，不管从哪方面看来，都不是值得期待的结果。于是他愈发冷静沉默，在想象中谋划着岌岌可危的最后的一个月，在生命垂危之际走完下辈子再也不能望见的路。
7
夜晚阴冷的空气中，男人望着熟悉的街景，心中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悲怆。终究还是回来了，还是想见她最后一面，哪怕她不再是印象中的穿着白色雪纺长裙的女孩，也没有关系。况且，男人还有一件等待完成的事。
每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苦楚，颤抖的双腿支撑不住瘦弱的身躯。他倚靠着门框，粗重地喘气，闭上眼睛，想到了快要被遗弃的记忆。
“你是否愿意嫁给你身边这位青年做你为丈夫，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论他贫穷或富有，生病或健康，始终忠贞於他，相亲相爱，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男人无力的双手推开了家门。
“是的，我愿意。”女孩双眸熠熠生辉，闪烁幸福的泪光。
男人拖着脚步，蹒跚趔趄经过客厅。
“你是否愿意迎娶你身边这位美丽的姑娘做你的妻子，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论她贫穷或富有，生病或健康，始终忠诚於她，相亲相爱，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男人倒了下去，手脚艰难挪动着。
“是的，我愿意。”男孩深深凝视眼前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姑娘。
男人爬到了她的身边，整个身体依附在床沿。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男人气若游丝，看着枕边妻子糟糕的睡相，吃力的弯弯嘴角，笑了。他温柔探下头，冰冷苍白的唇印向妻子温暖的唇。
“晚安了，我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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