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散文||爱神与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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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散文||爱神与死神

敦煌285窟西壁的日天图像中,马车驭手同时执掌着绽放的莲花与枯萎的石榴。这个源自希腊赫利俄斯的神祇,在丝路东渐时被赋予了新的神性——他的左轮金光普照,右轮却萦绕着冥府的薄暮。当我用手电斜照壁画,发现画师用矿物颜料混合了金粉与骨灰,使得神像在不同光线下呈现生灭交替的幻象。

这令我想起弗洛伊德晚年提出的双重本能理论:爱神厄洛斯与死神桑纳托斯,如同神话中的日天双轮,共同驱动着人类的命运战车。乌纳穆诺在《生命的悲剧意识》中写道:“爱是对抗死亡的武器,而死亡是丈量爱的尺度。”这种辩证关系,在当代社会的肌理中正以惊人方式显现。

维多利亚时代的诊室里,弗洛伊德目睹过太多爱神与死神的角力。患有歇斯底里症的贵妇们,用鲸骨束腰扼杀呼吸的欲望,却在昏厥时泄露潜意识的性幻想。那些被文明规训的身体,如同维也纳宫廷舞会上的镶金鼻烟壶——外表精致典雅,内里却装着令人战栗的粉末。

朋友说她在安达卢西亚的圣周游行中见过更直白的演绎。抬着圣母像的信徒们身着纯白苦行衣,用荆棘链刺破肩胛,鲜血在绣金长袍上绽出玫瑰。当游行队伍与戴着骷髅面具的死神舞者相遇,整个广场爆发出癫狂的欢呼。这种将痛感转化为狂喜的仪式,何尝不是爱神与死神的共谋?

纳米布沙漠的百岁兰提供了植物界的启示。这种侏罗纪残留的物种,仅有的两片叶子在百年间持续生长,枯死的叶尖与新生的叶基永远共存。当地部落认为它是爱情咒术的媒介:用新生叶片酿造的药剂催情,用枯叶研磨的粉末终结孽缘。

现代人或许正在丧失这种生死同体的智慧。我在深圳的AI相亲平台见过令人心惊的匹配算法:系统通过脑电波监测“心动脉冲”,当多巴胺峰值与皮质醇低谷重合时判定为“真爱时刻”。但那些成功配对的伴侣,后来多数陷入更深的虚无。就像尼采警示的:“当我们凝视深渊过久,深渊也将回望我们。”

佛罗伦萨的解剖学教室遗址中,仍保留着美第奇家族赞助的融合雕塑:爱神丘比特手持解剖刀,指向被揭开胸腹的躯体。这种文艺复兴时期的“死亡诱惑”艺术,实则是对弗洛伊德理论的超前诠释——唯有直面死亡的威吓,生的欲望才能获得真正的清醒。

这让人想起东京的“终活咖啡馆”,那里的年轻人边喝拿铁边撰写自己的讣告。28岁的彩妆师美羽告诉你,她每周都会更新遗书,就像给手机系统升级。“承认生命有限之后,反而更清楚该爱什么人。”说这话时,她正在给离婚协议书烫金边,准备将其作为“死亡体验工作坊”的教具。

乌纳穆诺在《迷雾》中塑造的奥古斯托先生,或许揭示了更深的真相。这位沉溺于柏拉图式恋爱的绅士,最终在发现爱情虚妄时主动赴死。不是死亡征服了爱情,而是对爱的过度理想化招致了毁灭。就像某些当代的“恋爱资本主义”,将情感异化为可计算的资源,反而滋养了死本能的蔓延。

在硅谷有过最极端的案例。某约会APP的创始人,给用户匹配度设置“消亡指数”:当算法预测关系将进入平淡期,系统会自动推送分手优惠券。这种用死神逻辑运营爱神业务的荒诞,恰似给沙漠植物注射生长激素——短暂的繁茂过后,是更迅速的沙化。

但真正的生机往往萌发于生死边界。切尔诺贝利隔离区的野马群,在辐射超标的水源旁繁衍出抗变异基因;哥斯达黎加的火山湖畔,嗜热菌在沸水与冰泉的交汇处创造新的生命形态。这些自然界的奇迹,暗示着爱神与死神并非宿敌,而是共同进化伙伴。

人类的创造性活动何尝不是如此?普鲁斯特在哮喘发作的窒息感中追忆似水年华,贝多芬在耳聋的寂静里叩击命运之门。那些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艺术家,往往能迸发最炽热的生命之光。就像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唯有在坠落的动态中,飘带才能舞出极致的韵律。

在撒哈拉的图阿雷格部落,我学到种古老的茶道。他们用同一把壶冲泡三杯:第一杯苦涩如死亡,第二杯浓烈如爱情,第三杯清淡如涅槃。饮茶仪式中的吟唱道出真谛:“不知死之苦涩者,难解生之甘醇。”

这种智慧在当代医学中有了新回响。安宁疗护医院的护士告诉我,那些真正接纳死亡的患者,反而会展现惊人的生命力。一位骨转移的诗人直到临终前仍在校订诗集,他说:“癌细胞是死神的信使,却让我看清每句诗都是给爱神的情书。”

或许我们需要重新理解弗洛伊德的隐喻。当他用希腊神祇指代本能时,早已暗示这两种力量的神圣性。爱神不是肤浅的欢愉,死神也非纯粹的毁灭,而是如尼采所说的“永恒轮回”中的两种面向。就像北欧神话里的英灵殿,战士们白昼搏杀夜晚复生,在循环中体验存在的完满。

在四川自贡的燊海井,我见过最震撼的生死相融。这座千年盐井同时喷涌卤水与天然气,工匠用熬盐的余火炼制琉璃。当炽热的盐浆浇入冰水,瞬间凝固的晶体内部封存着气泡的舞蹈。这种“沸腾中的凝固”,恰似人类在生死张力间创造的文化结晶。

结尾处回到敦煌的日天图像。保护员告诉我,壁画最奇妙之处在于不同时辰的变幻:正午时爱神的光晕笼罩全场,日落际死神的暗影逐渐弥漫,而最美的是晨曦微露的刹那——两种神性在朦胧中达成短暂的平衡。

这让人不禁回想起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的壁画《天使报喜》。天使加百列与圣母玛利亚的手势间,有着肉眼难辨的微妙距离。艺术史家说这缝隙里藏着真正的神迹:不是结合的圆满,而是未完成的张力。或许爱神与死神的永恒对话,正是让生命保持流动的奥秘。

当我在大昭寺见到等身镜时,终于顿悟这个隐喻。藏人说这面镜子能照见前世来生,而我只看到自己的瞳孔——那幽深的孔洞既是爱神进入的通道,也是死神窥视的窗口。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在这方寸之间,调解着两位神祇永不落幕的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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