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水合山》第三回 蒋封陷乔木出逃

        此后几日,仍是乔木每日当班,周玖每日外出游玩。只是有一天,黄昏时分周玖才一脸疲倦地回来。乔木问她怎么回事,周玖说她走的太远,一下迷了路,问了多人,绕了无数个弯才回来。除此以外,无甚大事发生。

        几天后乔木等人点过卯,便被领到了殿前。乔木低声问身旁同僚怎么回事,那同寮回道:“新下车一位太尉,你不知道?”乔木摇头,心说:“原是又多一位上司,不知是何许人也?”

        乔木心里正想着,只见那太尉走到了队伍前,有人奉上了一份花名册。乔木细看,不觉心里一惊。原来,那太尉是父亲先前的同僚,姓蒋名封,原来亦是武师。论辈分,乔木也是要叫他一声伯父的。蒋封的女儿蒋婷,是乔木的旧友,十七岁时被进入宫中,后来益被册封,如今已是蒋贵妃了。坊间传言,蒋封的发迹,与蒋婷的得宠有着不可切断的关系。

        其实,乔木对这“蒋伯父”并无多少好感。过去乔蒋两家,互到对方府上做客是常有的。但乔木见这蒋封看她的眼神,总让她觉得不太对劲;有时背着乔父,蒋封还会对乔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但碍于情面,这些事她一次都不曾与父亲提起过。更何况以的当时的风气,一个女子但凡经历了这样的事,不论那女子本身有错没有,总是会被旁人认为是“先行勾引”云云的。

        这蒋太尉将众武师禁军等一一点过后,便将其余人都遣散了,却独留乔木一人,又要她随他到殿内。乔木听见这话时,心自己悬起三四分来。两人到了殿内,蒋封让乔木把蛇刃放下,又令她跟随他进里屋。此时乔木自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蒋封叫她进里屋,她也犹豫着,不挪脚步。蒋封又翻命令了一次,语气亦加重,乔木这才缓步走了进去。

        里屋较外面昏暗多了。这里屋本是给人休憩的地方,贴墙放着几张矮榻。乔木站在蒋封面前,双手不由得镶攥住了衣角。蒋封一言不发,只是仍以那让乔木感觉不太对劲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乔木。乔木被打量得有些再心里发虚:“太尉唤下官至此,可是有事相告?”蒋封收回目光,嘴角挂者含义不明的笑容:“我当上了太尉,就与我生疏了?我可记得,你以前都唤我伯父的啊?”乔木不由后退了一步:“军中等级严明,下官还是要遵守的。”蒋封脸上依然是含义不明的笑容,语气轻化:“这些年见你不多,你的身段倒还是窈窕。”乔木心里一惊,心说又来了。正不知如何回应时,蒋封突然上前,揽住乔木便往床榻上推。乔木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从将封怀中挣脱,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太尉,乔某是个贞洁女子,不是不知廉耻的娼妓。下官告辞!”说罢,便转身跑出了里屋,拿了蛇刃,小跑前往自己的工作岗位。一边跑,一边暗自叫苦:“还知道自已是“伯父”,我道先前他的自作为如此怪异原来这蒋封是个道貌岸然之人!如今他又成了我上司,这下必会以职务之便对我下手,万一牵连到父亲,那就麻烦了!”

        整整一天,乔木都心事重重。有人间她怎么了,她也是只摇头而不说话。回到家,她仍在想着这天上午发生的事,不知如何是好;周玖来找她,也被她用两三话打发走了。乔木思考良久,决定若蒋封再有什么动作,就将所有的事都告诉父亲。乔木自己倒无关紧要,她只是想着万一因为自己让父亲甚至整个乔家都牵连进去,那她可真是死了都没脸见列祖列宗。

        一连几天过去,蒋封都没有再出现在军中,这让乔木放心了不少。然而,就在乔木的心放下不久时,却又出了事。那天乔木照常下了班要回府,在大门却被几个虞候叫住了。乔木问他们有何事,那几个虞候说:“蒋太尉今日宴请宾客,请武师前去舞蛇刃助兴。”乔木听了,心里直嘀咕,却又不能不去,于是说:“那还请到乔某府上通报一声。”其中一个虞候道:“那是当然,武师不必担心于此。”说罢,除了刚才那虞候,其他几个便引乔木到太尉府去。

        乔木到了太尉府后,便有府里的下人将乔木带到了设宴的后花园,引她入座,说是太尉吩咐。乔木自进了这太尉府,便于心里提防着,落了座后,也是紧握着蛇刀,打量着周围。不过多时,便开了宴,宴中蒋封也的确让乔木舞蛇刃。舞过蛇刃后,蒋封赏与乔木一杯酒。乔木接过酒,有些迟疑,蒋封便问;“乔武师还有何顾虑不成?”乔木回道没有,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乔木回到自己位置坐下,没过多久却觉得头晕。她觉得奇怪,自己才饮下一杯酒而已,怎么会醉呢?突然,她猛省过来:这酒极可能是被蒋封下了药了!想到如此,她看了下周围,见席上宾客皆在观赏舞女跳舞,便拿了蛇刃,偷偷溜出了后花园。此时她头更晕了,见近旁有个鱼池,走过去也不顾水的清浊,捧起一把水浇在脸上强迫自己清醒。她想,蒋封既在酒中下了药,想来也会有下人是串通好的。此时正门必已有人把守,只能走侧门碰运气了。可这太尉府乔木又不熟悉,只好凭借自己的感觉逃生。她踉踉跄跄地走着,拼命告诉自己不要晕倒在这鬼地方。终于,乔木发现了一处侧门,见里面没上锁,便推门而出。但这时,她耳旁却突然响起两个声音:“乔武师,要去何处?”

        乔木向后侧一看,见门侧一左一右立着两个护卫,心里只叫苦。心说自己现在跑步都困难,如何对付这两个?正想着,其中一个护卫又说:“蒋太尉今晚有意留武师,还请武师回去吧。”乔木方才喝下的酒,其中的药已经开始发挥作用,现如今她可连二分的功力都使不出。乔木心生一计,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将蛇刃向其中一个护卫的膝上刺去,刺完这个又朝另一个腿上砍了一下,然后慌不择路地转身逃跑,又专挑巷子弄堂穿,心想这下该追不上了。可刚才那两下几乎耗尽了她的体力,此时,乔木也只能走着逃。乔木一狠心,把舌尖抵在上下牙之间,狠狠一咬,那疼痛立刻让她清醒几分。她有路便行,有角便转,可药的作用让她身子酥软地要走不了路,双眼也渐渐模糊了。

        也许是上天也怜乔木。当乔木勉强抬起头时,突然发现眼前的大门好生眼熟。是大隐寺!她心想有救了,缓步——这是她能行走出事的最大速度了——走向角门,抬手勉强敲了两下,一直支持着乔木的求生欲便松懈下来,再也撑不起这具被药物麻痹了的身体。乔木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轻,倒在了寺门前。

        此时,住在寺门旁房内的晋明慧还未入睡。她听见敲门声,心想这么晚了是谁会来,又怎么只敲两下门便没了声息?一边想一边走出屋去,开了角门。然后,她看到了昏倒在寺门前的乔木。

        晋明慧见乔木如此大吃一惊,忙蹲下去,一边推乔木的肩,一边唤乔木的名字。乔木被药迷晕,哪听得见?仍是没有反应。晋明慧有些发慌,探了探,见乔木仍有呼吸,把她抱进了自己住的屋里,放到床上。晋明慧不知乔木这是被下了药,也不曾见过此类症状,对乔木昏倒在寺门前的原因也只是胡乱猜测,却但并未猜出个所以然来。她守在乔木身边,几乎一夜未合眼。

        晋明慧迷迷糊糊,不知自己到底睡着没有。当她清醒过来时,发觉天已经亮了,但乔木仍是双眼紧闭。寺中僧尼每天早上都是要到大殿参禅的,晋明慧亦要去。她不放心地看了看乔木,走出去,关好房门向大殿去。

        参禅的时候晋明慧口中诵着佛经,心里却一直惦念着乔木。待她参禅回来,发现乔木已经睁开了眼,但仍躺在床上。晋明慧跑到床边,问乔木昨晚发生了什么,现在有什么不适,乔木看向晋明慧:“明慧,我,我……”她还未说什么,就先哭了起来。晋明慧见乔木的反应吓了一跳,忙将她上半身立起来,搂在怀里安慰着。不过多时,晋明慧的肩头就完全被眼泪湿透了。

        晋明慧任由乔木哭着,但乔木一直哭泣不止,她便心疼起来,好生难过。待乔木哭泣稍歇,晋明慧便问:“乔木,你到底历经何事?告诉我吧,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吗?”乔木仍抽噎,好容易才把自己昨夜在太尉府被下药的事说清。晋明慧听了,心中又怜又恨,怜乔木,恨蒋封,也恨自己没本事,不能把陷害乔木的人教训一顿。她起身去拿了块手绢,将乔木的脸细细擦净。乔木犹豫一阵,说:“其实——”刚说二字,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晋明慧追问:“其实什么?”乔木向窗外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其实蒋封之前就对我图谋不轨。曾有几次家父不在当前,他便对我说些轻佻之语。于他刚下车那天,还……”她说不下去了。

        晋明慧听了,气得一拳砸在桌上:“这蒋封真是枉为人!你不曾对令尊提起过?”乔木一吓:“悄声些!莫让旁人听到了。因这蒋封原是家父同僚,碍于情面便不曾说。”晋明慧冷笑:“到了这地步,还“情面”不“情面”!”她放缓些语气,对乔木说:“你现在打算如何?”乔木下床,见自己已能走动,说:“还是先回家,与家父商议。”她本想自己回去,但晋明慧不放心,将乔木一路护送回乔府。

        此时,乔府府内还并不慌乱。因之前那虞侯到乔府通报过,所以乔家上下都以为乔木作业于太尉府留宿。待乔木出现在乔府时,府里的下人都惊讶为何乔木不见了蛇刃。乔木一路无言,先是回到自己屋里梳洗,梳洗罢,便起身向父亲屋里走去。

        乔木进了正房,向父亲请了安,乔父问她有何事。乔木下定了决心:“父上,女儿有一件事,今日不得不说了。尽管父上或许会责备,但女儿所言,句句属实。”乔父道:“究竟是何事?”乔木说:“父亲,女儿昨夜之所以彻夜未归,是因为那新下车的蒋太尉昨夜在赏我的酒中下了药。女儿舍命逃跑到大隐寺,才幸免于难。”她顿了顿,又说:“其实这蒋太尉先前便对我说些轻佻之言,只是碍于父上面皮,不曾提起过。女儿所言不有半点掺假,且女儿并未有何出格之举!”说罢,便跪了下去,听候父亲的发落。

        乔木本以为父亲会打骂自己,但让她没想到的是,父亲竟扶她起身,又令她在身旁坐下。乔父一脸愁容:“女儿,你怎的这般命苦!那蒋封现位高于为父一等,为父也是奈何不得他啊!”此时,乔木之母向氏从内屋出来,眼中含泪:“本以为你学了那些本事,又博得一武师职位,已能够平安,如何又生出这般事端来!”原来,向氏方才已听见了父女二人的对话,亦是心中难过了。

        乔木差一点又要落泪:“父上,母上,依女儿看,父上现去官媒挂名,女儿辞去军中职务,就尽快让女儿出嫁吧。这样也保得家中名声,不致因女儿蒙污。”她心底是舍不得晋明慧的,也并不愿出嫁。但现在的形势在逼自迫她做出违心的事。

        乔父思量一阵,说:“出嫁也不是万全之策,现只要蒋封想,搜捕人易如反掌。”乔木心头一凉,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她听父亲说道:“你听为父的,今日收拾妥当,明日五更城开时出城,到塞北李大官人李显庄上躲避。那李显是为父的旧友,为父再修书一封,如此他定会收留你。不要多想别的。”乔木一惊,跪到父亲面前:“父上,事由女儿起此时女儿怎能不顾家里,独自逃难!”乔父语气严厉起来:“为父说过你不需考虑别的,你是要忤逆为父?”乔木连忙否认,可她内心仍是觉得自己逃到别处更为不妥。向氏虽舍不得乔木,但她想不出其它能够保全乔木的方法,只在心里哀叹。

        乔木拜别父母,回到自己屋里,心中思绪万千。她想,若她知道父上不会因自己发怒,她定要早些将蒋封的恶劣行径告知父亲,那起码不致到今日这个地步。她又想,她走了,那明慧怎么办?难道要等到蒋封不在官位时,两人才能得以再度相见吗?她五味陈杂,泪水涟涟。

        乔木正哭时,一个丫鬟走了进来,见乔木在哭吃一大惊,但还是说:“禀大小姐,屋外周家五娘问现在是否能见你。”

        乔木拭净泪水,整理鬓发,说:“让她进来吧。”

        那丫鬟退了出去。片刻,周玖走进屋里。她见乔木哭的通红的双眼,还有脸上的泪痕,问乔木是什么事让她哭成这样。乔木沉默一阵,说:“五娘,我明天,就要走了。”

        “走?去哪儿?”

        “不能告诉你。”乔木担心周玖也会受到牵连。

        “为什么要走?”

        乔木不作答,只摇了摇头,咬着下唇。

        周玖见乔木如此,坐到她身旁。她想安慰乔木,却又不大会,只好说:“姐姐,再难过的事也会过去的。不瞒姐姐说,我现在……其实已经不是周家五小姐了。我爹把我赶了出来。我开始也难过,现在又发现自己其实能够接受的。这话我只对姐姐讲,可要帮我守住呀。”

        乔木抬头看向周玖,勉强地笑笑,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被你爹赶出来这事,你说得倒轻巧。”周玖双眸一暗,低下头摆弄着颈上的璎珞:“我知道爹不像喜欢我的哥哥姐姐那样喜欢我。而且彧姐姐说过,如果我过得不好,还可以回她那儿。”

        我可是再没地方可以回,没有路可以退了呢。乔木想道。她沉默一阵对周玖说:“你听我一句劝。将来无论怎样,都不要想着参加武试,从而当上官,像我一样。我曾经以为,有能力真的能摆脱大多数人那样的命运。现在我才知道,当面对高于自己的权威时,我就什么都不是了。”说罢,她的眼神落向窗外。窗外不过是乔木看惯了的花木,但她的心,却越过眼前之物,到了漫漫远方。

        周玖一面答应,一面见乔木神态 如此,认为此时乔木需要独自待着,就向乔木告辞。乔木的心在外神游许久才回来。她叹了口气,起身收拾细软。毕竟,现在面对这件事,也没有更好的处理方法了。

        第二天五更,乔木带着细软拜别了父母,向城外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想,要不要去见明慧最后一面?若是见,她担心二人都会啼哭许久,万一耽搁太长时间,让蒋封派人找来,那就枉父亲一片苦心了;若是不见,她又担心明慧日后得知她离去后,不知能做出什么事来。经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乔木还是敲响了大隐寺的角门。

        这一天晋明慧醒的比往日早了些,她自己都奇怪为什么。待她洗漱后,她听见有人敲门。她心想,是谁这么早就来了,不会又是乔木吧?待她打开角门后,眼前的现实便验证了她的猜测。

        晋明慧见门外真的是乔木,问道:“乔木,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乔木走进去,关了角门,说:“我不进屋了。我是来向你道别的。那蒋封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举动,我不得不外出躲避了。”晋明慧听了,脸上透露着震惊,但更多的,还是不舍。她问乔木:“你还会回来吗?”乔木有些不敢回答,沉默许久,轻轻摇头:“很难说。”

        晋明慧思量一阵,回屋将自己的戒刀拴在腰上,出来对乔木说:“我送你一程。”乔木刚要言语,晋明慧便打断了她:“遇见你我已犯了戒,还在乎再犯别的?不用担心我,走吧。”乔木一时无语凝噎,只是定定看着晋明慧的脸低唤:“明慧……”晋明慧用力搂了乔木一下,挽上她的手。两人一起出了大隐寺。

        她们出了城,向北江离京城最近的渡口走去。两人的脚步时而快——为乔木这是在逃亡路上,时而慢——毕竟内心实在是舍不得彼此。两人遇到长亭,便进去稍歇一歇,再互倾心底的话。谁都不记得,两人经过了多少个长亭。直到了渡口,再无路可送。晋明慧再次紧紧搂住乔木,双唇在她脸颊轻轻一印。她放开乔木,说:“我等你回来。”乔木说:“只要能够,我一定会的。”乔木脉脉地看了晋明慧最后一眼,走向渡船。泪水早已在眼眶里打转,但她一直忍着不哭出来,因为这样以来晋明慧也就跟着更难受。渡船很快离开了渡口,晋明慧却一直望着渡船离开的方向,待渡船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才转过身去,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离开了。

        渡船游得很快,不消一个时辰便到了对岸。乔木弃舟登岸后,因恐蒋封派人来追,每日仓皇中行路,二更方歇,五更便起。内心似有千斤石块压着的乔木,再加上缺乏睡眠,走路时也昏昏沉沉。有时实在走不动路,便雇辆车行进一段。过了七五日,乔木见再行时,一路都有人家,向人打听,方知离塞北不远了,也打听到了李家庄在何处。

        正当乔木离庄还有几里地时,突然天色转阴,狂风大作,空气骤冷。乔木被寒风一吹,浑身打个哆嗦。突然,她又觉得一阵眩晕,想稳住身子却不成,扑地倒在地上。恍惚间,她似乎感觉有雪落在她头上、身上。紧接着,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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