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点触在玻璃窗上，一滴滴滚落，破碎地和在一起，映着窗外的霓虹都交错模糊起来，这雨已经下了四五天，似乎还有继续下下去的势头。前些天室友小倩每次下班回来都会抱怨一句“总是上班下班的点跑暴，一会儿功夫路面就积水了，躲都没法躲，衣服鞋子全湿了，办公室几个大老爷儿们还总是把空调开得那么低，冷死人了。”
尹菲却总不顾死活地说下雨天挺好的，夏天的雨就好像冬天的太阳，稀有而珍贵，比起每日顶着烈日暴晒，呼吸污浊空气，还是更能接受每天下点雨，暴烈一点的更好，汹涌、刺激，总能让人莫名地激动。当然，如果在外奔波又没带伞，那就另当别论了。
小倩听后总是故作生气地说“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哎，你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两个月啊！像我们这种搞设计的加班狗，周末能完整就是奢求了，两个月，那还是当学生时候的遥远回忆。真羡慕你啊，要是我，放了假就出去浪，浪不动了再回来上班，你没打算趁假期出去玩儿一下吗？”这个问题小倩隔断时间就会认真地提出来，而尹菲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搪塞回去。
“我还没想呢，反正时间很多，改卷，学期末质量分析会，教师培训这些事儿估计还得持续十几天，这个阶段时间弹性大，可以好好想一想。”实际上尹菲并没有强烈地想要出去玩的冲动，但身边的人总是觉得那么长的假期不出去看山看水，赏花赏草，访胜探古好像有点虚度光阴。身边人人持有这一观念，导致尹菲都不敢直接回应内心的真实想法“噢，其实我并不想出去”，尹菲不是没对假期做出规划，只是这一规划跟身边人跟潮流都太不相符，逆潮流而行，实在需要底气和勇气。
假期做些什么呢？尹菲其实每次备课到深夜，躺在床上时，一种道不明的无力和匮乏感就会随之涌来，然而这种低压情绪往往会被疲倦和困意迅速攫走。第二天东方未白，常常连滚带爬地起床，有时连脸都来不及洗就往外冲，挤在公交车上的间隙尹菲有时会想起昨晚还未厘清的情绪，这就是我设想的生活吗？与同行切磋技艺，争取迅速成为骨干老师，与学生互进互助，早日形成自己的教授风格，成为一个业务专精，风格独特的老师，闲来读书、写字，但发展似乎并不是料想的那样······7点半的早自习铃响，尹菲只能甩甩头，带着昨天安排的早读任务和第一节的授课内容匆匆走进教室。那时尹菲总会安慰自己，假期来了，一定要重新安排一下自己的生活。
尹菲最近捡起了一年多都没写的日记本，随手翻看，居然牵出了那么多已经沉淀的琐碎故事，原来以为每天都过得一样，现在回看文字修复的旧日时光，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些鸡零狗碎看似重复枯燥，回味起来却活色生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回想这一年，一篇日记也没有，除了感觉上第一反应出“忙碌”、“疲惫”的字眼，拼不起一个完整的画面，昨天总是被今天冲刷，今天总是被更忙碌地明天覆盖，层层叠加，过往如雁过无痕，消失殆尽。这让尹菲感到沮丧，然后提笔就写了这一年的第一篇日记，鼓励自己挤出时间记录生活，感受生活，以免他日再回首，如今日一样，四顾茫然，头脑空空。
除了要开始写写东西，还要在假期抓紧时间多看些书籍。读研期间，每日泡在图书馆，除了啃大部头专业精深的典籍，也会在疲倦时抽取各类书籍消乏，那时的生活就像每晚伴随自己回寝的月光，清亮、安宁，静好。回味之际，尹菲迅速网购一批书，雄心勃勃，好像一口能吞下一年错过的阅读时光。
尹菲妈妈早上来电话，询问何时回家。尹菲告诉妈妈学校还有培训相关事情，正式放假还需要一段时间。并且想在暑假学学游泳，锻炼一下身体，妈妈表示支持，年初的体检报告吓到了一家人，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居然鼻炎、咽喉炎、胃炎、颈椎病、高血脂、高胆固醇占全了。虽然难以置信，但检查结果摆在眼前，不得不让人忧心。近一年的生活状况。每日起早贪黑，完全没有运动量，身形依然消瘦，但小腹却以可见速度堆积了不少脂肪。工作中，除了伏案备课、改大量的作业，就是站在讲台滔滔不绝，又或者坐在办公室对着问题学生、焦虑的家长苦口婆心。这样一想，肩颈持续酸痛，嗓子平均两周肿痛一次也是有据可依了。
好多事，都迫在眉睫。
好多事，都始料不及。
车上了二桥，雨点似乎更加急促，晴日里桥两岸交相辉映的灯火此时迷蒙又暗沉。往日尹菲最喜欢过桥的这段路程，早上出门，看浩浩荡荡的江水滚滚东逝，往来的货轮或远或近地交错而过，清风徐来，水波激荡，一天都有了好心情、高斗志。晚上归家，早一点，可见落霞点染江水，照映屋宇层林，晚一点，夜空吹落星如雨，色彩缤纷地散落在城市的角角落落，高大板滞的建筑一下子柔和了许多，案牍劳形总能被如斯夜色舒缓。
今晚的夜色是看不到了，尹菲收回视线，身体侧靠车身，脸贴向玻璃窗，坚硬、冰冷一瞬漫开全身。在主任办公室忍住的泪水还是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尹菲略略偏头，头发顺势散落，遮住了半侧的脸。幸好身边的乘客都各怀心事，不曾留意这个陌生女性的细微情态，否则落泪都无法尽情尽兴。
开锁进屋前整理了一下情绪，嘴角用力往上扯，话到嘴边“哎~今天跟同事吃饭搞晚了”，却见小倩掩着房门，好像又在加班。尹菲舒了口气，随手放下雨伞，甩掉凉鞋，拿了衣服就去洗澡。
淋浴开得很大，然而散落的水声还是盖不住电话的响铃，它穿过背包，穿过木门，穿过水帘，最后还是传到了尹菲的耳朵，那么多阻隔，声音却不减尖锐。不用猜也知道，是蒋勋的电话。蒋勋每天9点半加完班，坐在班车上小憩半个小时，就回到了住的地方。十点左右，蒋勋总会来一通电话，有事耽搁到太晚也会微信解释原因，让尹菲好好休息。这一年来，即使闹矛盾，也始终如此，比大姨妈来得都准。
蒋勋好几次打电话都气喘吁吁，尹菲觉得疑惑不解。
蒋勋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因为每次下了车我都是跑上楼的，一口气跑四楼，所以有点喘，看来我还是老了，哈哈”
“为什么要跑上楼呢，有人追你吗？”尹菲逗趣地问。
“要抓紧时间给你打电话呀，现在都十点多了，一会儿你又要备课，上了一天班肯定困得不行，你留给我的时间都不到半个小时，我要是不抓紧，每天都没时间跟你讲话了。”
尹菲意外、感动，却还是按捺住内心的雀跃接着跟蒋勋吐槽了这一天的琐事，电话那头的蒋勋常常说得极少，却听得异常认真，总能在后来的某一天不经意的提起哪一天电话里描述的内容，那时忘得一干二净的尹菲总是一愣一愣地看着蒋勋，明明想冲过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却还是口不对心地调侃了一句“你的记性真好啊，我都不记得了，哎呀，老了老了”
蒋勋眼里带笑，认真地看着这个暗恋了四年，好不容易在一起的姑娘，说话温柔极了“我的记性一点都不好，但你的事，我都记得。”
往后尹菲每晚听到电话铃响，眼前都会闪现蒋勋从班车上下来，紧拽着手机匆匆奔跑的身影，那个画面总会让尹菲的嘴角不自觉向上飞扬，眼睛里面闪满了清澈的星光，可惜隔着空间，蒋勋不能窥见一丝一毫。
很长的一串滴嘟音，蒋勋这头坚持到了最后，还是没有传来期待的声音，蒋勋知道，昨晚有一句话触犯了尹菲。是不是生气了？不想理我了？越猜越毛躁，回想起昨晚冒失的话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尹菲说以前微信跟你聊天觉得你好有趣，现在怎么觉得你没什么幽默感了？
尹菲不知道她这句幽幽地抱怨击痛了蒋勋。电话那头的蒋勋顿了顿，声音很低“如果你觉得我不够好，你可以选择更合适的人”，尹菲怎么也没想到蒋勋会这么回答，先是惊怒交加，继而双眼不由得泛红，之后说什么都了无兴趣，匆匆挂了电话。
尹菲听着水声夹杂的电话响铃，每一秒都拉长许多，每一寸空间都越来越逼仄，尹菲不自觉地蜷着身子靠着墙壁。该怎么跟他说被学校解聘了呢？现在跟他说，说不了两句就会哭出来，不行不行，太难堪了，还是等先平复了心情再说。是当面说还是电话说呢，电话说会不会说不清楚？算了，还是当面说吧，正好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他会怎么做。这一年来，所有大事小事都是自己摆平的，身边的朋友总是调侃自己有了男朋友还跟个汉子似的，一点都不知道怎么扮演娇滴滴的小女人，亏得白长这么一副娇小玲珑的模样。尹菲确实不会，也不习惯依赖别人，给别人添麻烦总觉得很有负担，也担心一旦养成了这种依赖，会戒不掉。
“喂，你刚刚去洗澡了吗？”看到尹菲的回电，蒋勋心中稍稍舒了口气，可还是免不了小心谨慎地询问。
“是啊，刚刚在洗澡没接到你的电话，明天下班你有空吗？有空的话我们见一下吧。”尹菲不等蒋勋回答，一口气说完，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蒋勋心突然一紧，隐隐觉得要失去尹菲了，但还是不甘心地多问了一句“你想我了吗，明天才星期三就要见我啦？” 这句故作轻松的话说出来并不容易。
是啊，明天才星期三，通常都是星期天约会。但尹菲有点等不了了。
“有事情要跟你说，明天见面再聊吧，好不好？”再说下去就要哭出来了，尹菲顾不得回应蒋勋的俏皮，不容商榷地决定。
“好，这几天都在下暴雨，你是后天才开始培训吧？明天你就呆在家里好好休息，别出去了，下了班我去找你。”蒋勋虽有满脑子的猜测，一腔的烦乱，还是憋回胸中，掩饰得如往常一样。
“好，明天到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吧”尹菲想尽快结束对话。
“好的，那你今天收拾一下就早点休息吧。”蒋勋意识到尹菲今天真的不太想多说话了，也就不再如往日一般坚持。
听到尹菲那边挂断的声音，蒋勋把手机紧紧攥在怀里，疲惫地躺在床上，心中充满了自责跟害怕。尹菲那天的话确实伤到了自己，但为什么我就不能多包容她一点呢？
为什么非要用那样的话伤害她？她会为我说的那句话生气，感到难过伤心不就证明她其实非常在乎我，我又为什么还要跟她计较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呢？
今天她的态度太冷淡了，以前生气也从没这样，明天见面要怎么跟她道歉她才会原谅我呢？万一她下定决心要离开我，该怎么办？
一想到失去尹菲的结果，蒋勋眼圈不由得泛红，攥着手机狠狠地捶了一下床，烦闷异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