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房间柜子里那堆杂乱的首饰中间,放着一对金镯子,那是奶奶去世前留️下的。镯子上环绕着一圈象征着吉祥的牡丹花,镯子很重,戴在手上你能感觉到它的分量。在那个年代,这么一对金镯子是富贵的象征。很显然,这并不是那时候的奶奶所拥有得起的。关于这对镯子的来历,又不得不提起我仅见过一面的舅姥爷。
那年冬天雪融得特别快,太阳也出的格外的勤。大年夜上的汤还没来得及凉,大人小孩们就都脱掉了一身沉甸甸的袄子,换上了更轻便的衣裳。但唯独舅姥爷除外,他来的那天,披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红着眼走的那天穿的也是那件军大衣。
舅姥爷来得急,年夜饭的味儿都还没散,他就被车子给载到了村口。虽然提前来过信打了招呼,但到村口的那天只有大伯搀着颤巍巍的奶奶去接他。我第一次认识到舅姥爷是在他刚回家那天晚饭的餐桌上,那天人来的格外的齐,就连村长也跟来想见见这位素未谋面的舅姥爷。饭桌上,奶奶握着他的手,指着桌上的大伯,小叔,一个个让我们认。那是我头一次看见奶奶哭,他紧紧握着舅姥爷的手,用发颤的另一只手不停地给他夹菜,他们说着些让我听不懂的话,眼泪也滴滴答答地掉进了碗里。那时候刚学会团聚这个词,我不理解舅姥爷的出现为什么惹得奶奶这么伤心。
舅姥爷来之前家里头并不富裕,又正逢大伯做生意刚刚赔了钱,本该年初就结婚的堂哥都无奈把婚礼给推迟了。舅姥爷的出现似乎给家里带来了好人缘,那几天,常有附近的邻居给家里送些小菜小肉,不管熟不熟悉。甚至以往哪些走在街上碰见了都装作不认识的人现在也会觍着脸打个招呼。听大伯讲,舅姥爷是坐着大大的吉普车来的,旁边还有专门的司机,我开始想象着舅姥爷坐着车来时威风凛凛的样子,又幻想若是我坐在上头该有多神气,而一旁的大伯则捏着舅姥爷送给堂哥作新婚礼物的玉镯子,笑眯眯地瞅了半天。可惜的是,舅姥爷只住了几天就走了,我没能坐上吉普车,大伯也没能拿到另一只手镯。
舅姥爷回来那天晚上和奶奶住一个房间,小叔和大伯在奶奶的小房间里支了块木板,又添了床从邻居那借来的被褥,就把舅姥爷给安置了。我记得那天晚上奶奶房里的灯亮了好久,我夜里起来撒尿时,从门缝里看见昏黄的灯光下奶奶和舅姥爷并坐在窗前,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就像两根枯黄的紧紧缠绕的树干,两人脸上带着笑容却又淌着泪水。我不知道那晚他们聊些什么,聊到多晚,只记得的是第二天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泛着血丝。
舅姥爷的到来让全家人都十分高兴,他一来,大伯立马还上了亏空的账单,堂哥的婚礼也如期举行了,还在镇上包了一桌不小的酒席。而我虽然没能坐上吉普车,但班里头同学们羡慕的眼神也让我心里头痒痒的。或许唯一不高兴的就只有奶奶了,因为只有奶奶常常躲在人群里,悄悄地抹眼泪。舅姥爷匆匆的来,呆了没几天又匆匆地走了。在舅姥爷走了以后,我向奶奶问起了他的故事。
原来舅姥爷从台湾来,他是那时候碰上抓壮丁被迫去当了兵,当时村子里被抓去的男人太多,几乎每家都有,但大多都没了音信。所幸舅姥爷当时年轻,仗着身强体壮,愣是把子弹饥荒都给挨了过去。奶奶向我讲述时,舅姥爷刚离开没几天,她一边讲着,眼泪一边掉着。印象里奶奶是个坚强的人,但此刻,奶奶却哭成了了泪人。
元宵节前三天的那个早上,舅姥爷的那辆吉普车来接他回去了,临走那天,奶奶和舅姥爷互相搀扶着走到村口,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那天村口挤了很多人,大多都是凑热闹的,车开走时,左右人都用力地挥手,只有奶奶望着吉普车慢慢远去的背影默默地抹着眼泪,舅姥爷就这么走了,他给奶奶留下了几张照片,几个镯子。奶奶去世前把镯子给了我,而照片,则一直陪着奶奶。
大路绵延望去尽是荒山,太阳躲在树梢里不肯出来,晨雾打湿了她额前的发丝,车声渐渐远去,在晨雾里他们互相看不见了,不知是雾埋葬了他们的泪水,还是泪水化成了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