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越——第一卷 二

      现在的天儿,到下午五点就已经完全黑了,为平每天都在七点半才能到家,周守义和妻子葛华先吃了饭,看着电视等待着独生子为平进家门。为平正在凤城八中上高三,学习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是很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周守义两口子,为了儿子不要像他们这样挨累,为了让他脱离开又累又脏的农业社,就求人托关系地把他送到了这所重点高中学习,能考上大学,可是守义一家人的最大希望。

      到了六点半时,守义和葛华听到外边有人喊:“二哥在家吗?”“在——”守义一边答应着一边迎了出去,他听得出来,来的人正是咫尺天涯的李进喜!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李进喜和周守义两家住得虽然很近,中间仅隔着三排房,但是不知什么原因,这几年二人的心里,却都彼此憋起了一股劲儿,平日从不往来。

      李进喜比周守义小一岁,两个人在年轻时曾形影不离,在那个青葱岁月里,他们都曾当过民兵。不过两个人的个性都很强,主见上经常有分歧,尤其最近几年,二人的关系更是渐行渐远了。但是李进喜的闺女李雨杉,与为平叶嫩花初般的清纯往来,他们作为家长的又怎么会没有察觉呢?故此,两个人平时见了面,尽管心里都感觉有些别扭,但都怀有一种“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的微妙心情。

      李进喜已经有两、三年没登周守义的门口了,周守义今天却不知太阳从哪边出来的,葛华也兴奋地迎了出来。李进喜中等身高,浓眉长目、鼻挺唇薄,年轻的时候可是个漂亮小伙儿,现在与周守义站在一起,显得他年轻了许多。今晚他穿着一件棕色条绒面的棉大衣,笑呵呵地走在水泥甬路上,却有意地放慢了脚步,东瞧瞧、西望望,这个院子他已经感到很陌生了,就像已经不在了解周守义一样。

      周守义这个四间房的院落,临街有四间倒座,是南窗小、北窗大的。从东边数第二间房留了院门,门洞里可以存放自行车之类的杂物。门洞外有一条笔直的水泥甬道,对着的正房的外屋。    此时外屋和西屋的灯都亮着,借着正房屋里射出来的灯光,李进喜见到了甬路西侧的蒜黄窖。这是一个从地面上筑起了一米来高,又向地下挖了两米来深的土窖,上面搭着架子蒙着塑料布,窖里亮着白炽灯,还生着“扫地风”炉子,入口处用棉帘盖着。李进喜走到了跟前,小心地掀开了绵帘,探头向里看了看,一股又潮又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二哥,这里养的是蒜黄吗?”“对,从去年开始,到了冬天就养上一窖!”李进喜又盖好了棉帘,笑着说:“二哥、二嫂可真行啊!这几茬蒜黄卖下来,能发一笔小财呀!”守义笑了笑说:“这可不敢说呀!行情没准儿啊,能挣几块是几块吧!咱农民啊,只能从土里刨食啊!”“二哥、二嫂在种地方面可是个精明手儿,如果你们再挣不到钱,咱农业社的人可就没法活了!哈哈哈……”

      守义和葛华说说笑笑地陪李进喜进了外屋,李进喜站在外屋问:“为平在东屋住吗?”葛华回答:“没有,他住在倒座。”李进喜笑着说:“噢?那这东屋,一定是留着给为平娶媳妇用的呗?”“哈哈……”周守义和葛华笑着,把李进喜让进的西屋。

      温暖的屋子里窗明几亮,屋子的南窗下是一条通长的土炕,北面墙山前,摆着一件老式的大板柜和一对平柜,这还是葛华当年的嫁妆呢,被擦得明光锃亮,一点也不显得老旧。大板柜上摆着一件14英寸“熊猫”牌黑白电视机,另一端有一台“飞音”牌单卡录音机。西墙山上有一个壁柜式的隐形门,可以通到紧西屋,这里是平时做饭和吃饭的地方,炕炉子和大炕都在这间屋里,既方便又清洁。仅这么一个略显高明的设计,曾被全村人津津乐道过。现在由于天气冷,饭桌已经搬进西屋里了。

      李进喜坐在炕沿上,不停地夸赞葛华把屋子收拾得干净利索,气氛显得很活跃。守义把最好的烟拿了出来给李进喜点上,他猜想李进喜这次来,多半儿也是听说了换地的事来与自己商量的。这一对极具个性的人,是谁也不愿先向对方低下头颅的,所以今天李进喜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主动上门来,对他来说是一个很艰难地抉择呀!不过两人这一见面、相互地一笑,所有积怨也就烟消云散了。

      此时守义怡然自乐地看着李进喜,李进喜则是悦目娱心地看着守义家里什么都好。家常话说个不停,而对换地的事,李进喜和周守义两个人却都只字未提。    正这时屋外又有人喊:“二哥,为平回来了吗?”守义对着李进喜苦笑了一下说:“嘿?守礼这个‘魔怔’来了!”说完就站起身迎了出去。“还没回来呢!不是告诉你别来吗?你咋还是憋不住呢?”李进喜在屋里笑着问葛华:“二嫂,守礼找为平想干啥呀?”“他这个人找为平能有啥正事儿?总爱追着个孩子絮絮叨叨地,尽是玩儿……”

      说话间守礼进了屋,他左手里谨慎地握着一卷宣纸,见到李进喜在炕沿上坐着,立即把宣纸放在了桌上,伸出双手热情地跟李进喜握手。“四哥,今天咋这么闲在呀?欢迎欢迎!”李进喜也站了起来,拉着守礼的手说:“三弟客气啦!你今天咋也这么有空啊?”守礼笑着,把宣纸从桌上轻轻地展开说:“我今天想让为平帮我认认这里面的一个字,昨夜我琢磨了一夜,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这是我书法界朋友送我的墨宝,写的是《薛能诗》……”接着他就兴趣昂扬地讲起了这幅字来,守义心想: 得!今晚为平是甭想安宁了!

      守礼是个乐天派,有他的场合定然是人人笑逐颜开的,他嘴里的故事,就像装在衣兜儿里的东西一样,能随便一把一把地掏出来。此时他想起了多年前,在生产队发生的一件事,于是绘声绘色地说:“四哥,我还记得那年进荣二哥当队长时,有一次社员们在闷热的高粱地里打叶子,人人都无精打采的,进荣二哥为了给大伙儿鼓劲儿,现场就编了个顺口溜:‘高梁地里高粱高,高粱地里逞英豪,打了个孢子剥开看,原来还是个高粱包!’”说完后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守礼表演仍在继续,屋里传出一阵又一阵开怀大笑声,大家都开始兴会淋漓地讲述着,那些艰苦岁月里的甜蜜。那时的人们不仅肯吃苦,而且更节约,李进喜也讲起了他的爷爷。“当时我爷爷家的条件,在村里还算是一流的,能吃上香油。那时他有一个能装二两香油的小油壶,他用线绳拴着一玫铜钱放进油壶里,另一头拴在壶把上。每次吃香油时,就用绳把铜钱提出来,放在汤锅里涮一涮,然后再放回去。就这样这二两香油吃了两年,可拿起小油壶来摇一摇,里边还‘哗啦啦’地响呢!原来是铜钱把香油带了出来,又把汤水带了进去!”“哈哈哈……”

      守礼说:“那个年头儿,人们简单又快乐地活着。可现在这个社会贫富差距拉大了,没钱的不快乐,有钱的也不快乐!因为啥呢?就是因为人人都是‘有了千钱想万钱,当了皇帝想成仙。’‘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心不足吃月亮’!”李进喜一挑大拇指说:“守礼说得太好了,不愧是文化人!”守礼哈哈一笑说:“我算啥文化人啊?充其量是个高小毕业,遇到问题还要请教为平这个高材生啊!诶?为平该回来了吧?”此时西墙山上挂着的石英表,时针已经指向了七点半,葛华擦抹了一下桌子说:“差不多了!”李进喜叹了口气说:“这孩子也太辛苦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啊……”

      这时为平已推着车子进了院门,他站在门洞里看到西屋炕沿上坐着很多人,由于距离远却又看不清楚都是谁。当他进屋时,见到李进喜坐在这儿很是意外,心里却突然产生了一股莫名的紧张。他急忙打招呼,“四叔!三叔!”李进喜正了正身子,看着玉树临风、说话温文尔雅的为平,心里顿生了喜爱之情。

      李进喜微笑着问:“为平,每天回来都这么晚吗?学习很紧张吧?”为平懦懦地回答:“是的,四叔!”这时葛华在外屋,已经给为平倒上了洗脸水,然后把熥在锅里的饭菜摆在了桌子上。守义见今晚为平难逃打扰了,干脆就扬铃打鼓地说:“进喜,守礼,让为平先在这屋吃饭,咱仨到他屋里去等他!”二人也正有此意,守礼便拿了那幅墨宝,三个人朝着倒座走去。

      为平边吃饭边问:“妈,今儿我四叔咋来了?”葛华站在桌前,两只手扶着桌沿儿,慈祥地说:“可能是想跟你爸商量,咋对付换地的事吧?村里有人传言要重开砖厂,还要换地,明天开村民代表大会讨论。可是你三叔这一来,你四叔对这事儿就一字没提,看来今晚他们要打扰你了。”“妈,没事,既然来了,就别让人家扫兴……”

      为平住在倒座东屋,屋子虽然不大却很有点情调。粉白的墙壁,光亮的水泥地面,屋顶吊着洁白的石膏板。靠东墙放着一张铁管单人床,床头边有一张写字台,写字台的上方挂着,守礼给为平写的毛笔字:“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南窗下有一对半旧的铁艺单椅,坐垫和靠背是皮革的,中间夹了一个木制小柜,既可当茶几又可以储物。西墙上挂着两幅竖条山水画,一幅是“潭边红叶”,另一幅是“雪山青松”。这是为平自己用旧挂历改成的,上下还由自己做的卷轴固定着。北窗上有一盆姿态文雅的文竹,枝叶下面有一只活灵活现的大公鸡,这是为平用五颜六色的橡皮泥捏的。火焰般的鸡冠子,墨绿色的脖子,橘黄色的翅膀,金黄色的脚,仿佛在竹林里昂首阔步。

      屋子中间架着一个铸铁的炉子,铁皮烟筒从南窗伸了出去。现在炉火正旺,尽管屋里暖气扑脸,但是大家待在这里,还不允许脱掉外衣,农村的屋子里就是这样的,等着炉火灭了,屋里会更冷。这间屋子平时总是锁着的,守义和葛华从不让外人进来,所以外人对这间屋子都感觉很神秘。

      为平吃完饭回了倒座屋子,周守义和李进喜坐在了南窗下的那对单椅上,守礼把墨宝平展在字台上,正在给二人朗读:“薛能诗:‘山屐经过满径踪,隔溪遥见夕阳春’。这字可能不念春,否则意思就不通顺了,这是我正要问为平的……”守义和进喜微笑着看着他,并不搭话。守礼继续读:“‘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落款是吾弟守礼!这可是全国著名的书法家呀,称我为弟……”守义和进喜看着他痴眉顿眼的样子,互视一眼都禁不住掩口而笑!

      这幅字是一幅行书,笔走龙蛇、行云流水,为平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字。为了节省时间,守礼便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又给为平读了一遍。当他再次读到“夕阳春”时,手指重重地戳了一下这个“春”字,“这个字我不敢确定,需要你解释一下!”为平之前并没有读过这首诗,他皱了皱眉,看着这个几近草书的字低声说:“这个字一定不念‘春’,否则意思不通顺……”于是为平便蹙眉凝神地推敲起来。

    片刻后为平猛然说:“这个字应该是‘舂’!又押韵,意思也通了!”守礼欣喜若狂地从床上站了起来,说:“‘舂’是啥意思?快给我字典……”守礼翻开字典,查到: 把东西放在石臼或乳钵里用杵撞击,使去皮壳或捣碎: 舂米。守礼立即扼腕抵掌起来,哈哈大笑说:“这下通了!通了……”

      守义和李进喜禁不住大笑起来,守义轻声说:“至于这样吗?是能当吃,还是能当喝呀?”守礼喜笑颜开地说:“就算不能吃不能喝,我也喜欢看着它!”李进喜笑着说:“守礼,我看这名家的字,还不如你写的好呢!”“哈哈!四哥别取笑我了,我这两笔蒯,照人家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你看人家写的这幅字,那叫个饱满!每一撇、每一顿都到家呀……”

      守义实在不忍再这样打扰为平了,便看了一眼李进喜,李进喜心领神会,站起来说:“今天咱仨就别打扰为平了,守礼若是没事就去四哥家坐一会儿!”“四哥,我再让为平给我串一遍……”守义说:“行了,今天就且住吧,等他考完试再给你串!”为平笑着说:“三叔,这首诗描写了作者登山时,偶遇傍晚捣米的场面。表达了作者既取得了成就,又考虑理想难以实现的矛盾心情。要不这样,等我考完试我叫来几位同学,咱们一起研究研究!”守礼欣然答应:“好!等同学们来了,我要好好招待他们一番……”

      李进喜站在了北窗前,看着这盆儿精致的文竹说:“为平啊,再过十几天,我养的君子兰就都要开花了,等你放假了,就到我那儿挑一盆儿去!”“太好了四叔,我早就听说您养得花儿最好!早就想讨要一盆儿呢,放假了我马上就去挑……”

      李进喜笑着走出了为平的屋子,并没有再回正房西屋去谈事情,也没有说出今晚来造访的目的,而是就此意得志满地告辞回家了。他回过头又对守礼说:“三弟,去我家坐一会儿吗?”“行啊,反正我也没啥事儿!”说着守礼持着这幅墨宝,跟着李进喜走上东思河堤向北走去。

      周守义和葛华把二人送出院子,心中却喜不自抑!两人都觉得,这次李进喜来串门来,一定是别有用意的。而他们期待着这天的到来,可以说是坐而待旦的,两人不禁又浮想联翩起来……难道李进喜这次来,也多少冲着点儿雨杉和为平的关系?不然今晚他见到为平时,他咋这么高兴呢?而且连正事提都没提就走了?守义和葛华甚至还想到,守礼这个傻三弟,夹着这幅字去了李进喜家,会不会只是魔魔怔怔地对着李进喜一家人,逞强称能地说字谈诗呢?他会不会见机行事地来牵扯上一两句,为平和雨杉的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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