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除之际,梦醒之时,却想起了大舅。
大舅是外婆最年长的儿子,也是她五个子女里最年长的。因为家境窘迫,他年轻时入赘他乡,一去数十年。但我们从未觉得他从我们内心远离过,族里有需要拿主意的事他总是最被信赖的人。
前夜,我和小舅姨夫下楼送他,其时他与姨夫在我生日宴桌之上,跟姨夫喝了很多,这些年他的酒量已大不如前,但这天两个人都喝得开了。
姨夫是那种喝多了话特别多的人,酒一多,热情得不得了,捉住谁都必须聊上半天。忙了一天的姨在旁边气的翻白眼一副不想睬他的样子,姨夫丝毫不介意,就一边嘻嘻的讨好一边头昂着说,你这个家伙,别小气鬼啊,我还有许多话没说完呢,我这才说了几句你就不高兴啦。文平啊。。。他又转过来跟我讲,讲他年轻的时候和我姨两个人骑自行车去狼山的事,七八岁的志梅黏在脚边,那应该是他记忆里最美好的部分,他的脸上满是幸福,眼睛在灯光里特别闪亮。
大舅却是那种一如既往的持重。不管喝多少酒,都不多话,没有过格的举止。步伐不乱,思维清楚。大家还是愿意听他的。他过去来回都骑的大阳小摩托,孙子大了点,就带着孙子,有两次过年坐的女婿的小轿车。现在换了小电动,依然常带着自己的孙子。
文平儿,你帮我看看表,电瓶的电大约够了,中午来的时候我还看过。绿莹莹的电光在夜色里有些冷清,从他的脸上大约难以看到多少情绪,但我们都知道他的艰难。他有四个孩子,老二是个侏儒,样子长得丑,头大如斗且头发寥寥,,像功夫里的火云邪神。孤老一生,年中刚去世。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小红姐老大学毕业,年幼的我跟着爸妈去贺,晚上请了电影却未留下来去看,那是大舅儿女最让他感到荣耀的时刻吧。后来红姐在那一年坐着年轻丈夫的摩托,在郭园路口向西的柏油马路出了车祸。。红姐一直没有改嫁,将儿子培养出国留学了。来弟姐长得最好看,老公先是开饭店的,过得最好。最小的来平儿是大舅唯一儿子,最是得惯。中年脑中长瘤,右半边脸总是歪着。他知道自己的情况,不肯去看瞒着家里在外面赚钱。去年病情加重,从苏州仓管员的位置被老板硬逼着回来养意。大舅带着他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都说不能动手术了,只能回家保守治疗。假期去看时,人瘦了很多,平时就和邻里打打牌。大舅妈年轻时候腿就不灵便,没有工作,在家拿点缝缝补补的活儿,一条布才几块钱。
车库的灯光有些暗淡,夜色有些凝重。小舅拉过大舅的手,往口袋里塞一叠百元的纸币,“这是大家商量好的,美侯(我妈)从你接的钱里退回来的,也收了两百,你别推辞”。大舅不肯。说自己会有办法的,这钱也不能再拿回去。小舅继续劝说,大舅依旧不肯。大家都说着一层不变的话,也不知道如何去做改变。我连忙拉住大舅的胳膊,小舅这才将那叠钱塞进他的口袋。后来他又想把钱还给我,我力气大,用力一拍他的手臂抓住他,紧着嗓子说,就这样子吧,收着。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沉默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说,那好吧。。声音在绿莹莹的车表灯光里有些低哑。
除夕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人生却还有很长很长。年已不是那个年,大家都好像在装着快乐!
“你大舅今年已经68了!”送完大舅往楼上走,小舅对我说。
“啊。。”声音落在楼梯上。
我们谁也没说话,埋着头往前走,姨夫也不说话,楼梯里只有我们三个人落寞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