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记事儿以来,在张骁婷的生活里,就一直是爷爷奶奶的陪伴,她只在隐隐约约的记忆里听过父亲的鬼哭狼嚎,然后母亲消失了,据街坊邻居传言,这里曾经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男主角和女主角的决定惊天动地,然后时间随之而去,人也随之而去。总而言之,爷爷奶奶一直扮演着爸爸妈妈的角色,张骁婷已经小学六年级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女,刚刚发育。
她曾经做过公主梦,期待早上醒来,爸爸妈妈在身边为她做精致的早点,然后爸爸开车去送她上学,爸爸亲手给她开车门,到放学时,妈妈一起过来,背后藏着一个新款的芭比娃娃。可是梦醒了,张骁婷就老老实实吃尚有余温的鸡蛋挂面,鸡蛋面奇咸无比,而且鸡蛋里夹着稀稀拉拉的鸡蛋壳,张骁婷说,奶,太咸了,上着课老想喝水。奶奶白了她一眼,说,小孩儿都是饿得轻,想想早先,管它咸淡,到饭点趴那就吃。张骁婷说,太咸了,奶,我吃了难受,不是喝水的事儿。奶奶说,行,你别吃了,明天不给你放盐,长大了,敢顶嘴了,可真行。第二天,张骁婷吃了清水煮面,没有一克盐。张骁婷不敢吭了,估计奶奶又搬出来那一套搪塞自己。张骁婷对爷爷奶奶几乎都是绝对的服从,爷爷奶奶脾气都不怎么好,她没有零花钱,她想吃零食的时候,爷爷奶奶总会说,现在小孩儿的时光都过得太好了,都有闲钱吃零食了,饿得轻,饿得轻。张骁婷从来没留过长发,爷爷奶奶疼爱孙子,只可惜他们没有孙子,于是就把孙女当孙子培养,张骁婷是想扎辫子的,但是她怕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唯一的亲情,所以也罢,头发而已,没有反抗的必要。从她内心而言,她觉得自己的成长就意味着一种缺失,但是通情达理的品格让她选择隐忍,什么都先不要说出来,先长大,长成大人,再远走高飞。于是张骁婷就在各种服从中长到了十二岁,没有任何的抵触。
张骁婷非常喜欢跳舞,尽管爷爷奶奶眼里,上学一定要学习,其他的活动都是多余的,甚至是不务正业,也不会掏出退休金那么一点点钱去投资孙女学舞蹈,但是张骁婷无师自通,经常跟学校舞蹈班的同学蹭课,只要有音乐,她的身体就随之律动,而且有模有样。上了六年级,学校开设了一系列课外兴趣小组,完全免费,就是响应国家的“学生要全方位发展”的号召,为学生们增设了一系列活动,有音乐兴趣小组,科学兴趣小组,乒乓球兴趣小组等等。张骁婷在展示板上用眼睛疯狂地检索,寻找熟悉的字眼,结果大失所望,没有舞蹈兴趣小组,她叹了声气,准备离开。这时,同学走来,说,咱们学校策划成立一个街舞兴趣小组,你来不来?张骁婷皱起眉头,她听说过很多舞蹈,唯独不知道什么是街舞,但不管那么多,只要名字里带“舞”字,就没跑,所以欣然答应。周四晚上和周六上午两晌,在学校舞蹈室。舞蹈老师进房间,她穿着宽松的裤子,上衣很短,露出肚脐,而且印着一个大大的骷髅,斜戴一个棒球帽,脖子、手腕都有银光闪闪的链子,底下一片哗然,老师给大家介绍这种新潮的舞蹈,并给大家放了很多相关的视频和音乐,动作极其夸张,而且音乐节奏感极强。张骁婷马上爱上了这个奇怪的舞蹈,她感觉是音乐给了街舞生命力,而且舞动的身躯非常流畅,有一种运动美。于是,同学们开始了热情地训练。张骁婷是最认真的,但是,她把最大的热情留给舞蹈室,在家只字未提。不花钱跳舞这件事,爷爷奶奶应该不会抵制,甚至可能觉得捡了大便宜,但街舞这玩意儿,肯定入不了爷爷奶奶的老眼光。避免战争,选择沉默。
每天享受在乐此不疲地舞蹈中,张骁婷也发现了生活中的新鲜事物。比如,一周前,楼上一家三口搬走了,随即搬来一个神秘女子,一个单身女子,独居在此。吃着饭,爷爷奶奶吵架般的高声大嗓聊着天,爷爷说,有钱就是好啊,咱楼上搬新家了,不用再住这老楼了,现在这有钱人是真有钱。奶奶说,说话小声点中不中,生怕人家觉得你是个哑巴?爷爷说,我愿意咋就咋,你别瞎管,事儿不少。奶奶说,咱楼上为啥就搬来一个人啊,怪稀罕的。爷爷说,婷婷啊,别跟楼上有来往,那人一看就不正常。奶奶附和着说,就是就是,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住,头发留这么长,衣服也不好好穿,要不拖地上了,要不啥也没盖住,昨天我还见她吸烟了,一看都不是个啥好人,指不定是个...爷爷赶紧打断,啥都说,闭嘴!奶奶在空气中争取说话的机会,在吵架的边缘试探,说,所以说,婷婷,咱一下学就回家,别在外面待着。婷婷说,中,恁放心。搬走的人家跟婷婷家交情不错,经常串门,突然搬走了,婷婷家的日常活动又减少了一项。婷婷虽然表面答应了爷爷奶奶,但是内心还是充满了好奇,倒不是说自己有多么大的好奇心,而是爷爷奶奶那种遮遮掩掩的描述让她愈发地想知道得深一点。
有天放学,婷婷跟几个一起跳舞的留在学校的一处空地联系最近学的动作,当婷婷开始进入状态的时候,她仿佛踩在冰面上,双脚在不断地滑动,但没有摔倒,胳膊在舞蹈的时候,仿佛手里抱着一个大箱子,这种视觉错觉的冲击和本身的滑稽让观看者连连称道。几个人练得浑身没劲,然后结伴回家。婷婷走进楼道,条件反射地多上了一层,然后轻轻敲门,叔叔阿姨,我是婷婷!嘿嘿!然后门开了,是一个陌生女子,婷婷一愣,那女子也一愣,场面陷入了安静。婷婷这才意识到,楼上的人家已经搬走了。女子说,你找谁,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婷婷一脸的愧疚,说,对不起啊,敲错门了。女子一笑,说,你是住在楼下的女孩吧,前几天见过你上下学,我刚搬来这里,我叫木溪。婷婷有点紧张,面前这个女子,爷爷奶奶口中的“不是好人”,竟然还蛮热情,婷婷赶紧说,阿姨您好,我是住您楼下的张骁婷,十二岁了,六年级,跟爷爷奶奶生活,阿姨再见!婷婷匆忙回家,到家里,她不敢告诉爷爷奶奶自己刚刚跟那个神秘女子有交流,只管闷头吃饭。她其实有点害怕,这个女人竟然观察她上下学,她怀疑被这个长发到腰部,身穿一身黑色衣服,还带些烟味的女人监视了。此后,婷婷有些回避陌生人的目光,每天的行程只是学校与家。
街舞小组照常进行。有天,时髦的老师突然说,停下来,停下来,同学们,说个大事。同学们围上去。老师说,咱们六一的时候啊,要进行汇报演出,学校领导要看看新政策下的孩子到底有没有全面发展,而且赶上毕业季,要组织一次大型的歌舞活动,咱们街舞小组有节目!大家沸腾起来,婷婷也很高兴,学跳舞的人都有较强的表现欲,有没的舞姿的确赏心悦目。老师又说,这么多天,我观察大家练舞的表现,我认为最有天赋、最刻苦的就是张骁婷同学,所以我暂定她为咱们街舞队的队长,到时候张骁婷同学负责领舞!大家投来羡慕的眼光,婷婷当然很激动。老师又说,另外呢,到时候咱们要穿街舞服装,就像咱们平时看得视频里一样,松垮的裤子必须得有,因为咱们这个小组是无偿性的,所以老师不会强制你们交钱购买,衣服呢,大家自己买吧,街舞不讲究服装统一,它更自由,更个性,只要适合你们的,都是好的!但是,到时候表演可不能穿校服啊!底下一片笑声。婷婷也笑了,但是又多了一层心事。
怎么开口跟爷爷奶奶要钱买一套这样的衣服呢?她试探性地跟爷爷奶奶沟通,晚饭间,婷婷说,爷,奶,我最近在学校跳舞。奶奶马上说,收钱不,咱当学生好好学习都中了!爷爷说,学生学习最重要,没事跳啥舞啊,事太多了!太多了!婷婷解释,这个是免费的,学校搞的活动,积极参加可以得表彰。奶奶说,那可以,那可以,咱服从学校安排。爷爷说,那参加呗,你不也喜欢吗。婷婷继续说,我跳得最好,老师表扬我了,过几天有演出,老师让我领舞。爷爷奶奶久违地笑了,异口同声说,好,好哇,咱家这小孩儿就是好。婷婷鼓起勇气,说,我,我现在需要买一套跳舞服装,嗯。爷爷奶奶脸上的笑凝固了,奶奶率先说,这教跳舞,学校都免费了,衣服都不发吗,还得学生买?爷爷说,啥舞啊,给讲讲。婷婷说,是街舞,新舞蹈,穿大号的衣服,牛仔裤或者工装裤,裤子上口袋很多,然后穿板鞋,戴帽子,就这。爷爷马上说,不能练这,咱不练哈,说的都是个啥,谁家跳舞穿这玩意儿,一看就是假的!奶奶说,婷婷,你说这东西,俺不知道啊,它要真不是啥好玩意儿,咱也没必要花这个钱。婷婷情绪有点激动了,在街舞小组,她是第一把交椅,被鲜花簇拥着,到了家里,这个书本里说的温馨的港湾,竟然变得一文不值。婷婷站起来,说,爷,奶,毛主席他老人家说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街舞确实是个新舞蹈,你们以前肯定没见过,但是你们没见过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你们不了解不代表它是坏的!婷婷聪明地搬出了伟大领袖,这句话给了爷爷奶奶灵魂的震动,他们细细一品,嘿,确实是这个理儿。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爷爷做出要开口说话的样子,婷婷马上挺直腰板,眼睛里冒星星。爷爷说,吃饭,吃饭,饭要凉了。
婷婷锲而不舍,不仅努力练舞,还尽可能地让爷爷奶奶知道她为之努力的东西不是个儿戏。她把学校发的街舞小组宣传页带回家,解释道,街舞就这样。爷爷奶奶瞬间两副嗤之以鼻的表情,什么七孙玩意儿?露着肚脐眼子,裤子要么肥得像麻袋,要么口袋多得数不清,要么拉几个口子露着肉,都是些啥东西?婷婷说,我现在需要一套这样的衣服,马上汇演了。爷爷奶奶不说话,头偏到一边,假装没听见。奶奶试着打破安静,说,婷婷,是这样,咱家啥情况你也知道,钱得精打细算地花,你说是这个理儿不?婷婷说,是,奶,是。爷爷凑过来,说,咱快升初中了,现在就得做好准备,是不,得好好念书。婷婷眼泪下来了,擦了一把,说,是,爷,是。然后爷爷奶奶又你一言我一语地长篇大论,从两人年轻时的歉年说起,啊,家多穷多穷,养了个儿子,好不容易养大了,说没就没了,儿子没了吧,又赔上个儿媳,啊,看看咱多惨,咱能跟别人家比吗,不能吧,人家跳舞咱就非得跳不可?不是吧,咱唯一能比的就是好好念书,学习才有出路,对不对?当学生,你不学习就是不务正业,其他干啥都是胡闹!婷婷忍无可忍了,咆哮出来,爷,奶,我不知道为啥,但凡我提出一点小小的请求,你们都拿这些东西来堵我的嘴,我做错什么了?从小到大,我跟你们要什么了?我连剪头发都让你们管得死死的,我有抱怨吗?爸爸妈妈没了,你们总拿这些事来证明自己惨,自己可怜,你们小时候有爸有妈,我呢,从小啥都没了!我跳个舞,没耽误学习,老师也器重我,我买套衣服就那么过分?穿这衣服就真是不三不四?烦死了!婷婷把筷子啪得摔在桌子上,夺门而出。这是她第一次反抗爷爷奶奶。
婷婷在院里边走边哭,找到一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来,看着浑浊的月光,哭得一塌糊涂。泪眼中,她看见一个身影越来越近,擦擦眼角,发现是住在楼上的女人。她挨着婷婷坐下来,手里还拎着一罐啤酒。婷婷说,阿姨,你咋来这了。木溪说,天气不错,赶了一天的稿子,累了出来转转。婷婷说,阿姨,你离我远点吧,我现在情绪可差,怕跟你吵起来。木溪笑了出来,说,说什么呢,我最近过得也不顺啊,好几天都没思路了,出来转转就好了。婷婷收了收眼泪,充满好奇心地说,阿姨,你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木溪说,好啊,这是我第一次来这个城市,这个房子不是我买的,是我租的。婷婷看着木溪。木溪继续说,我搞写作的,我就是把心中所有的怨气和痛苦转化成笔尖里的灵感,其实啊,这个世界上,不需要让所有人认可,自己舒服就行了,我知道我来到这个新地方也会遭到诋毁,隔墙有耳嘛,以前我还想着要证明我不脏,我不臭,我不贱,但我发现越描越黑,那些流言越传越邪乎,于是我就不解释了,我穿我喜欢的衣服,我留我喜欢的发型,与任何人无关。婷婷听到木溪说出“隔墙有耳”这四个字,想起那天爷爷奶奶高声亮嗓说楼上怎么怎么样,心里满是愧疚。木溪继续说,我杀过人。婷婷吓得往后躺了一下。
木溪说,我现在三十三岁,未婚,当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把我爸杀了,我发现他是个魔鬼,好在我只有十二岁,进了少管所,然后出来跟妈过,学校都不敢要我了,我妈就在家教我学习,后来妈死了,我就一直飘,一直飘,因为读的书不少,会写点东西,于是就搞起了文字工作。婷婷说,阿姨,你为啥要杀你爸爸啊?木溪说,因为他是个魔鬼,他喝醉酒之后就打我妈妈,而且他是个性需求很旺盛的人,这个你以后会懂的。我发现我爸娶了我妈根本不是因为爱情,他只是喜欢女人的身体,他每天都要跟我妈发生性关系,而且有暴力倾向,我妈得不到他一点好声好气,尤其是喝醉酒,对我妈就是连绵不绝的性暴力。有次姥姥病了,妈去医院陪姥姥待几天,家里只有我和我爸,他又在家里喝酒,然后双眼恍惚地看我,还吹口哨,我感觉情况不太对,就把房门锁了。夜里他一直发出奇怪的喊叫,然后拿了锤子砸我的门锁,我睡不着,我害怕,我好像窒息了。终于他砸开了门子,我看见他满带酒味的裸体,他向我走来,甩开我的被子就扑了上来,那一瞬间,我感觉我的生命已经终止了。我感觉肮脏的东西进入我的身体,然后剧烈的疼痛,他胡渣刺痛我的脸和脖子,嘴里散发着恶臭,但是一直亲我和舔我的身体,我看不清,但清晰感觉到下体流出了液体,在黑暗环境下我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但知觉告诉我,那是血。我用脚使劲蹬开他,然后下床往客厅跑,他就在后面追,甩动着他的庞然大物,嘴里露着獠牙,而且眼睛里带着恐怖的血色,他像野兽一样一直吼我。我到厨房拿了把刀,径直走到他身边,他看不清,他看我走进了,又伸出手要拥抱我,我朝他脖子就是一刀,我清晰看见他的血开始迸射,他捂着脖子开始惨叫。这时候,他已经不是我爸了,直觉告诉我,必须要杀了他,一定要消灭,才能换我们母女安宁,于是我又是一顿乱砍,朝他脸上,朝他胸膛,朝他肮脏的庞然大物,他终于倒下去了,张着嘴哀鸣,嗓子眼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我把刀扔到一边,穿上鞋又朝他脸踢了一脚,终于没声音了。我瞬间感觉一阵轻松,但轻松带来的是无力,我已经感觉不到双腿了,只觉得好痛,下面痛得不能忍耐,我去他卧室,把剩下的啤酒都喝了,酒精终于催眠了,我也倒下了。
婷婷目瞪口呆,木溪喝了口啤酒,又说,当我觉得一件事该了结的时候,就一定要了结。第二天妈回来了,看到地上躺着两个人,一下子哭了,但我慢慢醒来,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她,她打了我,但是也紧紧拥抱我。然后就报警了,警察还带我去医院就诊,确认我精神正常,我说我很痛,又带我看了妇科医生。再后来我就被带走了,半年后才出来,妈去接我。当时奶奶家带了一伙儿亲戚霸占了我们的房子,他们说我是杀人狂魔,奶奶说我没你这个孙女,叔叔伯伯姑姑都朝我和我妈吐口水,我妈一直哭,但是不说话。我忍无可忍,对每个曾经的亲戚都骂了回去。他们只要一说话,我就说“操你妈!操你妈!”妈带我离开了,我们就飘呀飘呀,后来妈去世了,我就自己飘呀飘呀。从此我不敢靠近男人,每当看到异性,我就感觉天空是紫色的,有个恶魔露着恐怖的獠牙在啃食我的身体。但我的生活还是很美好,我有自己喜欢的事情,我愿意一直飘下去,直到不能呼吸。生理需求方面,我不求人,我可以自行解决。我没有爱情,它不是我人生的必需品,我不需要陪伴,我不是谁的附带品。如今,我飘到这里了,认识了你,可爱的婷婷。
婷婷一边震惊着,一边愧疚着,说,抱歉阿姨,我们家之前误会你了,对不起,那你面对这些误会,怎么办呢?木溪说,这种声音我听了太多了,我无所谓,我不会因为你讨厌黑色就脱掉黑色的衣服,我只为了我,走吧,咱们转转去。两人走到楼下,木溪说,婷婷你记住,你是个出色的女孩,你跳舞很棒,请坚持。然后各自回家。回到家,爷爷奶奶在房间坐立不安,看见婷婷回来了,又开始大发雷霆,你去哪了?婷婷说,就在楼下走了走。奶奶闻到婷婷身上有股酒味和烟味,又听到楼上的房门刚关,马上说,你是不是跟楼上的出去了?婷婷说,没啊,我就自己转了转。奶奶急了,再撒谎撕烂你的嘴。然后奶奶打开门走到楼上,重重地敲门,没有回应,奶奶大喊,臭婊子,有空就出去揽你的活儿,别耽误我家小孩儿,再让我发现,我们就报警了!瞧你一天天什么打扮,俩腿肯定不老实!还抽烟,还喝酒,臭,真臭!然后奶奶气喘吁吁地下来了,门房里的木溪始终没有动静。晚上,婷婷睡不着觉,她感觉好苦啊,这个世界好苦啊。
时间越来越近了,街舞服装一直没有着落,婷婷越来越慌张,总不能穿校服去跳舞吧。她再次硬着头皮去跟爷爷奶奶商量,爷爷奶奶的意思也很明确,退了,好好学习吧,婷婷但凡一议论,两人就会拿老一套的东西回击过去。奶奶总说,不让你饿着,我们还有什么不对,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要我们怎么做?现在这年轻孩子真难养!婷婷摇摇头,算了算了,实在不行就退了吧,反正他们扼杀我的不止这一件事。有天,婷婷又在熟悉的地方坐着发呆,集中精力时就想想街舞动作,想累了,就看看夕阳。木溪又走过来,脚步很轻,她背着手。木溪很漂亮,很瘦,胸部很扁,屁股有点塌,个子挺高,脸上轮廓很美,尤其在阳光的映衬下,一身宽松的衣服,仙气十足,而且有灵性。她从背后拿出一个袋子,说,婷婷,给你,祝你成功。婷婷接过,一看,是一套衣服,一条褐色的多口袋工装裤,一件印着几个嘻哈女孩的大号白色短袖,一定黑色带闪片的棒球帽,和一双高帮帆布鞋。木溪说,不知道买对了吗,我理解的街舞,造型大概就是这样吧,送给你。婷婷犹犹豫豫,然后不断地拒绝,木溪以各种理由抵了回去,最终婷婷决定收着。她感觉夕阳在瞳孔里愈发的模糊,紧紧拥抱了木溪,一遍遍说着,谢谢,谢谢!
两人一同回家,不料在进楼道的时候看见了爷爷奶奶。爷爷一把将婷婷拽到身后,指着木溪说,贱人,离我家小孩儿远点,孩子要是学坏了,孬点子都是你出的,看着就不是好人。奶奶把婷婷手里的袋子夺了过来,说,都给你讲了,这衣服穿上一看就不是啥正经人,这臭婊子给买的吧?俺不稀罕,你拿走,别拿一套衣服就带坏我们小孩儿!我发现,都是你来了,婷婷都学会在家顶嘴了,都是你,你!臭婊子!爷爷拿出年轻的劲头拎着婷婷回家,奶奶继续骂骂咧咧,木溪只是低着头听着,等奶奶声音落下,悄悄上楼了。婷婷回到家就开始哭,怎么都止不住,爷爷说,咱别学坏喽,爷爷是疼你呢,这样,找找衣柜子里还有健美裤不,穿健美裤跳舞才是对的,那松松垮垮的衣服算何体统!奶奶也过来说,实在不行,我问问你姑姑,看有工装裤没,你穿她的,行不,这算让步了吧,啧啧。婷婷不知道爷爷奶奶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不知道真相的陌生人,不知道买一套衣服根本花不了多少钱,为什么绕这么大的圈子。夜色降临,婷婷盘旋在泪水里。
跟婷婷一起跳舞的同学里,有一个是她妈妈同事的孩子,她妈妈很同情婷婷家的遭遇,听自己孩子反应,正式表演时间快到了,大家都已经穿上街舞服彩排了,只有婷婷还一直穿着校服。于是同学在周末约婷婷出去玩,然后让妈妈带着她俩去商场买了一身衣服。那天,婷婷很开心,但是胆战心惊。同学妈妈给婷婷奶奶打了电话,说,姨,我送婷婷一身衣服,你别误会,孩子的六一礼物。奶奶知道这个人,老早前两家人都认识,只是后来出了事才断了来往。奶奶欣然答应了,不阻止。奶奶那天也很高兴,为什么呢,吃着晚饭,奶奶说,咱楼上那个人搬走了,这房子她租的,我就知道,她这人,肯定买不起,走了好,走了好,以后就没事了,咱婷婷就好好的了!爷爷也附和着,是,走了好,走了好,那天咱跟她吵了一架,第二天好几个人找我打听说咋回事,差点让他们看了笑话,咱能跟这种人有来往?那咱成啥了?是不?婷婷拿到新衣服的喜悦骤然消失,随之而来的是酸酸的痛感,木溪离开这里了,不知道又去了哪里,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没有一张纸条,精心购买的一套衣服也不知去向。到了新地方,是可以过上正常生活呢,还是又遇到爷爷奶奶这样的人继续遭到诋毁和排斥呢,不知道。婷婷痛惜失去一个忘年交,失去一个知心朋友。
汇演来临,主持人报到街舞社的名字,一群潇洒的女孩登场,婷婷在正中间,他们充满活力与个性地在重节奏雷鬼音乐中舞蹈,台下欢呼声不断。婷婷扭动着腰肢和双臂,双腿做出滑稽的动作。街舞需要一个态度,不需要粉扑扑的脸蛋,不需要露八颗牙齿的微笑,只需要一个真实的态度,此时此刻,你在想什么?婷婷不知不觉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