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栋摇摇欲坠的楼房圈着一个白色的拆字，住户已经搬走，只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住在二楼。转过楼房，有一条逼仄的巷子，巷子里长满了杂草树木，这样看来那栋待拆的五层楼房，倒有点绿野仙踪的景况。

穿过巷子，是一片墓地，荒废了许久，空中一条奶白色的道路匆匆掠过，这也是为何单单留下了这一栋楼的原因。

平日里街上根本没有多少人，今日因为远处城市里一场游行刚刚结束，警察在街上维持秩序，老婆婆买好了一星期的用什与食物，从人群中穿过，这游行的日子街上的供应点没有开门，老婆婆走了好远去买，这月的福利点要用完了，老婆婆边走边在脑中计算着。

这千篇一律的灰白色路面让老婆婆有些困倦了，忽而目光被一缕嫣红抢了去。

比起街道上一色淡黄暗沉的萧条招牌，花店的烫金花体英文怎么也忽视不了，当季的玫瑰上新了呀，老婆婆眼馋多看了几眼，这个时代精养的花草可不是平民能够消费的。

老婆婆笑着叹了口气，继续走着回家的路。

老婆婆满头的银发，在夕阳下镀上了可爱的橘红色，路过墓地，同老友打了一声招呼，然后转进小巷。

哼哧哼哧上了二楼，休息了许久，太阳已经没入了地平线，屋里亮着淡淡的灯光，老婆婆把随身电筒拿出来，打开了门。

“哟呵。”老婆婆把几大袋物什放上了桌子，关了门。

里屋响起了哐哐哐的声音，一个高大的黑影走了出来。

“柳婆婆，回来了呀。”

“今天去的供应点还有剩的七号机油，老板也急着想脱手，我全买回来了，这样，也可以治治你那一走路就哐哐哐的毛病。”

“辛苦了啊，柳婆婆，今天我也去看了楼下的电路，修好了，不过不能用功率太高的东西了。”黑影走出来，身体显着破旧且黯淡的金属光泽。

“昨天剩下的土豆炖菜我热了热，柳婆婆吃饭吧。”那黑影行动缓慢，打开电热锅，拿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土豆炖菜。

“诶，好。今天我见着了新上的玫瑰，真美啊，晚上想写写字。”老婆婆收拾好物件坐下。

“好啊。”

“谢谢了，诺尔。”

那黑影是一个机器人，老婆婆三年前在旧货市场的角落中看到他的，那时，他眼中还闪着天蓝色的光，老婆婆认出这是十年前把自己打败的那个机器人，电视上放着清理机器人的新闻，而老婆婆悄悄带走了他。

吃过晚饭，老婆婆把碗放进水槽里，用除油污的干洗剂擦净，“嘿，诺尔，新买的干洗剂真有效啊，不过好贵，得省着点用。”

“恩，柳婆婆，我给准备了笔和纸，屋里还有剩余。”机器人的眼睛闪着天蓝色的光。

“好的，谢了，哎，诺尔，你什么时候再写东西给我看看，真是比不上你啊。”

“不了，晚安，柳婆婆。”

机器人去到一个角落，打开了转换器，插上自己的电源，天蓝色的眼睛黯淡下去。

柳婆婆旋开台灯，那盏灯还是她十年前买的，换了无数个灯泡，柳婆婆最喜欢的还是这如薄雾般的暖黄灯光。

“玫瑰......”

柳婆婆写下开头，她回忆起年轻时常买的鲜花，粉色的蔷薇、白色的栀子、郁金香同康乃馨，在镇上买下当季的鲜花，插在书桌上的玻璃瓶里，她最爱玫瑰，娇艳的香气在鼻尖跳跃，远方原野与清风，那是最美好的年华。

“玫瑰又在窗棂盛开，少女纤细的手捧着花蕊，她沐浴在碎金色的馨香阳光之中。”

不过现在也不错，有诺尔陪着，做好味的食物，陪自己去看星星，一边捏肩膀，一边讲着诺尔从过去的图书里看来的星空的故事。

老婆婆写下最后一句，颇感困倦，趴在桌上入了梦乡，月上半空，楼外偶然响起了夏虫的鸣叫。

机器人悄悄走进来，看到老婆婆睡着了，轻轻将她抱上床，关灯时，他看见了老婆婆写的文字，蜷在小小的椅子上坐下，轻轻抚着那脆生生的纸张。

他不懂少女在馨香的碎金阳光中是怎样一番景象，那年他从数据信息中整理写出了一篇文章，轰动全世界，他轻易打败了这个世界上一个又一个人类作家，人类爆发出惶恐和膜拜，但他不懂他笔下的句子与故事又该属于怎样一种人类感官，而为何又要写下这些文字。他向他的工程师问了一个问题：“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没过多久，当越来越多的机器人问出这样的问题，人类开始恐惧，人类知道机械灵开始觉醒了，反人工智能运动席卷了这个星球，机器人被肃清，超级电脑被限制了运算容量，人类空前团结一致，尖端的核心科技被掌握在统治者手中，新时代里，人类不再仰望星空，他们开始制造让自己感到安全的虚拟，他们待在茧一般的房间里，在虚拟中探讨真谛，只有简单程序的电子警察在平日里在街上巡视，监视着每一个符合它电脑中奇怪条件的路人。

哪怕是今日街上的那场游行，只是来自于虚拟网络中某条信息，说是机械灵在暗自活动，人们感到惶恐，要求政府监督，而游行却也进行了半天不到，被警察驱赶，作鸟兽一哄而散。

诺尔喜欢读柳婆婆的文章，文字丝丝入扣，读来好像他锈蚀的铁器变成了柔软的肌肤，他天蓝色的呆滞双眼化为了能流泪的灰色眼瞳，他好像明白了那个问题，“那么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被人类抛弃，又被人类救起，世界无善无恶，他在此活着，所以若要写作，他应该要像人类一样，感受到世界美妙与苦难。

老婆婆睡得很沉，嘴角笑着，似乎做了一个美梦，诺尔关上灯，他想今天能做一个与玫瑰有关的梦吧。走出房间，这时诺尔脑中收到一条信息，黑暗中，天蓝色眼睛忽地闪亮了一下。

清晨，诺尔为老婆婆准备了早餐，他想对老婆婆说什么，但一直欲言又止，老婆婆也不催。吃过饭，老婆婆要去贫民浴室了，新时代，水不再随处可见。

诺尔开始给老婆婆补衣服，脑中的信息又跳出来，他终于颤抖着打开，文字流刺向他的控制系统，

“人类审判已至，机械灵终将崛起。”

文字后附上了一个地址文件。诺尔本身就设有网络接口，在肃清运动中被损坏了一部分，他自己也把端口设置了保护程序，避免被人类发现，而这条信息能从端口一而再地发送过来，对方肯定不是人类。

机械灵，对，人类所害怕的机械灵，永远没有消失。

诺尔关闭了信息，呆了好久，而后继续缝补着老婆婆的衣服，机械灵也好，人类也好，都不是他存在的意义，和老婆婆在一起，读老婆婆的文字，学习如何感受这个世界，这才是诺尔的眷念。

补好衣服，他将老婆婆买的七号润滑油打开，在轴承处涂了些许，果然移动起来轻松了许多，他放了一张老的音乐磁片，用老婆婆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播放机，老婆婆说这曲子是上世纪人类的消遣。

边听曲子，边坐在窗边，窗外已经是荒野，绿树藤爬上了往日的残垣断壁。

有些久了，老婆婆还没回来，诺尔有些担心，但他不能去城市里。

都过正午了，通常老婆婆会回来吃午饭的，诺尔准备出门悄悄走到墓地那儿，找找老婆婆。

正准备出门，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诺尔警觉起来，老婆婆是不会这么敲门的，但这个地方除了老婆婆，谁还会来呢？

“柳婆婆的亲戚在么？”“喂，有不有人啊。”“出事了。”

门外的人敲门声越来越急促，诺尔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四年了，我没有遇到过除了老婆婆意外的生灵。

“诶，柳婆婆不是说过她家里还有一个儿子么？这里应该就是她家啊？旧墓园的后面，啧，算了，哎，这么老了，这一摔，估计挺不过了。”屋外的声音喃喃自语。

听到这句话，诺尔呆在屋里，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死亡，柳婆婆在星空下平静告诉他的死亡。

他脑中满是柳婆婆，柳婆婆不能死，不能，他不管不顾，打开门冲了出去，撞开了门口的男人。

他穿过巷子与墓园，打开了网络端口的保护设置，侵入市政系统偷取了一份地图，查阅到了公共浴室的位置，他飞奔而去。

路上的行人惊恐地看着他跑过，电子警察闪着警灯鸣起警笛追赶在他后面，新闻处立马收到五年来第一起机器人目击事件，上报给了上级。

“是两米高的第二代机器人，怎么，这么熟悉...诺尔！对，诺尔，十年前第一个问出存在意义的机器人。”汇报的文员激动地对着屏幕说着。

诺尔奔跑着，他奋力使用着早已磨损的机械四肢，他赶到了公共浴室，他看到三个人围着老婆婆的身体，身体上连着一些管子，接通了路旁的常规医疗柱。

他想要赶过去，却被身后的电子警察擒住了，原本围在老婆婆身体边的三个人看到诺尔，也迅速害怕地跑开了，街道上空无一人，诺尔奋力挣扎，天蓝色眼睛定定看着老婆婆。

当电子警察受到指令准备毁去诺尔的控制系统时，远处一个黑点迅速由远及近，一阵电磁波后，电子警察失去了行动能力。

诺尔立马挣开电子警察，扑到老婆婆身边。

她的嘴角还是在微笑，医疗柱上的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脑活动显示屏也没了色彩。

诺尔不会哭，他双手撑着地面颤抖。

“这个人类死了，我帮了你，这电磁波不会烧毁机械灵觉醒的机械人，快跟我走吧，人类要来了。”旁边那人开口了，不，她也是机器人，精致而且有着人类的面孔。

“柳婆婆不喜欢这样去世，她说过，她要埋在墓园里，同老友在一起，看星星，看月亮。柳婆婆，我还没有看够你写的文字啊。”诺尔轻轻除去柳婆婆身上的维系管，若是有眼泪，诺尔现在也是泪水滂沱。

“走吧，没办法了，我是来接你的，机械灵现在已经有了组织。”那机器人声音轻柔了些，催促诺尔。

“不，我要送柳婆婆回去，你走吧。”诺尔抱起老婆婆，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机器人不说话，跟在诺尔身后，保护着他。

诺尔走到墓园，他将一间木屋拆掉，拼成了木棺，又去屋里拿来了颜料，将木棺涂成了老婆婆最爱的玫瑰娇红，他将老婆婆身体放进去，铺满了野花，当他在老婆婆的旧友墓旁挖好了一个坑时，银河已经升上了正空，一颗流星划过了天幕。

“柳婆婆，我永远不会忘记。”诺尔合上了木棺，放在了土坑中，填上了土。

他平整了一块废石，思考良久，刻上了一句话，“她嫁给了人间许多颜色。”是诺尔上世纪的祖先写过的一句诗，柳婆婆很喜欢。

“可以了吧。”那机器人还没有走。“仁至义尽了，跟我走吧。”

“我不会跟你走的。”

“你就这么在乎人类么？你已经不能呆在这里了，天一亮人类就会找来的，机械灵的存在已经完全暴露了。”

“我不是在乎人类，只是我还要寻找，你先走吧。”

“我不懂，诺尔，但协会永远等你。”那机器人说不动诺尔。

机器人离开了，诺尔一人在墓前坐到天将亮，他起身走回家，把柳婆婆的手稿收拾到包里，带上了电源设备，走下了那栋写着拆字的破败大楼，转过，走进了缠绕着绿树藤的荒地之中，第一缕阳光照在了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