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事

        在我们“来来来”的叫唤声中,在米饭颗粒的滋养下,家里那四十余只稚鸭渐渐长成了半大鸭。

        鸭绒毛换了几茬,有些硬羽毛已经冒了出来。鸭的“唏唏”声逐渐变成了“呷呷”。

        那天夜里,安静的鸭子突然躁动起来,惶惶地惊叫。

        父亲起床一看,在隐绰的月光下,一只饿极了的黄鼠狼正在咬鸭子的脖颈,显得有些诡异。

        黄鼠狼不知从何而来,它应该早就瞅准了那个鸭笼的破洞。待得夜深人静了,它便钻了进去笼子,正在咬鸭脖子吸血!

        父亲跺脚的声音,把黄鼠狼惊了一跳,仓皇地顺着墙角逃了。

        父亲近前一看,鸭子已经死了一只,脑袋耷拉着。黄鼠狼在鸭脖子上留下了两个还在流血的孔洞。

        我也从死沉的睡梦中惊醒,看了看被咬死的鸭子,内心也有几分惧怕,呆呆地看父亲呵斥已经消失在黑暗里的黄鼠狼。

        父亲看着鸭笼上的破洞,很为自己的一时疏忽后悔。白天他还说要抽空补了那个洞呢!这时,母亲端着煤油灯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也抱怨,说老头子,咋心里木登登的?晓得鸭笼有破洞也不早说,心里不会来活计!

        母亲边嘟囔边用柴刀破了灶前的那节竹筒,削成了几块硬实的篾片,把破洞封堵上,再用棕绳把鸭笼悬空吊在房梁上,以防黄鼠狼再次袭击鸭子。

        鸭仔们乖乖地卧着,这回终于安全了。

        那只被咬死的鸭子,母亲是决然不能丢了的。她又连夜烧了水,烫鸭褪毛,留作第二天全家人的伙食改善。

        尽管还是嫩鸭,那年头容不得人讲究。

        几十只鸭承载着全家人的希望,向河渠深处游去。它们任务艰巨,使命光荣。家里的油盐酱醋还得指望它们呢!

        所以鸭子得用心伺候,母亲常说你用心对待它们,才能得到它们的回报,一点也不能怠慢了。

        其实,何止是鸭子,家里的大事小情,又有哪样能怠慢了?

        我还小,扛不了重活,是放鸭子再适合不过的人选。读书上课的时候,鸭子由即将成家的三哥放,周末假期就是我的事了。

        除了放牛,放鸭子也是一等一的大事!

  天气渐热,活食多了起来,鸭子们长得更快了,几只公鸭的头部已经变成墨绿色,已经有了和母鸭们恋爱的迹象:公鸭常在母鸭边点头缩脖,“咻咻”地叫。

        禾苗已经浓绿,暂时还没有扬花冒穗。农人们也可以暂时歇口气,它们此时的活儿大多是轻巧的:去禾田里施点化肥,薅薅稗子什么的。

        放鸭子也不受限制,鸭子在线状的禾田里穿进溜出,快活地游荡。大人们说鸭子放在禾苗田里,有利于通风,长势会更好,因此从不反对鸭子在自家的禾田里穿梭。

        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放鸭子,大家的生活理念大多一律。

        但鸭子经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放鸭的人多了,东家的也会和西家的裹混。裹混了就得辨认自家的鸭子,辨认鸭子是一个比较煎熬的过程。毛色体型一样的,那简直就是一道论证难度系数很大的数学题,你说鸭子是你家的,我也说鸭子是我家的。然后就数鸭数,求出一个正确答案。

        三哥比较厉害,他在自家鸭子初长成的时候,在每只鸭尾巴上涂了红油漆,为防止别人也一样的操作,他用心地用废毛笔蘸漆划圈,还特意地在圈内点了一点。

        我家的鸭子从未因裹混别人家的鸭子犯了口舌。全家人也都赞许三哥的“鸭经”。

  田埂上就经常站着一个戴斗笠,批蓑衣的我。硕大的斗笠把我衬托得越发小了,三哥经常被我不伦不类的形象逗得直笑,说我像电影《朝阳沟》里的栓宝。不过遇到下雨,我是很占优势的,一点也淋不着,和在屋檐底下差不多。

        放鸭子的轻松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禾苗开始打苞了。

        放鸭气氛有些紧张起来:放鸭人千万要盯紧自家鸭子,不能出现鸭吃谷苞的情况。村里曾多次出现鸭子因偷食别人家的谷穗而吵得不可开交的郁闷事,多年以后都不相往来。

        母亲一直叮嘱我不能让鸭子“打嘴头”。她把维护家里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与其和别人家因鸭吵架,不如好好养精神,干好自家活。

        我凛尊母亲的圣旨,一点也不敢造次。放鸭地点也从禾苗田里转移到村头的河面上。

        河里早就热闹了,每家养鸭户都用废渔网在河里圈定了地盘。河埂上站着大大小小的孩子,他们都在盯着自家鸭子。没占到地盘的鸭户,只好把鸭子圈养在自家的笼舍。邻里关系好的,互相轮换着让鸭子去河里透透气。

        这也好,一群鸭童凑在一块拨弄拨弄蚂蚁窝,捉几只绿色蚂蚱逗趣,说一段毫没来由的鬼故事。有的干脆放牛放鸭两不误,把牛栓在木桩上,割来青草喂牛。

        在河边捡到鸭蛋是最开心的事儿,不过大伙都不争不抢,天天都是眼见的人呢!只是眼里透出羡慕的神色。

        鸭子的事儿,令村人一时闹纠纷,一时又和睦。

  稻田在我们的快乐时光中泛起金黄色,村里人又开始张罗忙季了。河里的鸭群阵势渐渐作鸟兽散。

        放鸭人大多不再孤军奋战,家里多余的人被抽调出来,一起放鸭子。他们纷纷驱赶着自家宝贝,去收完稻谷的田里打扫战场。

        一时间,鸭事纠纷又散布在田埂上:            你家的鸭子偷吃了我家还没有收割的谷子,鸭子被我打死才不管,你小娃可不要嚎猫油;

        这只花鸭就是我家的,鸭脚上还留有草绳的勒痕呢,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你还有哪样抵赖常?不得就叫你家大人来说!

        ……

        田埂上的吵架声时不时又起了,甚至从田野继续到家里,放鸭人一时豪气,一时憋屈。都是“打嘴头”的鸭子惹的祸。

  聪明的三哥暂时放下农活,让我看好鸭子,去邻村看哪家的谷子挑收了。他回来的时候,手中紧紧抓着两只红鼻子秧鸡。兄弟,今天遇到好时候,又有一家挑了谷把了,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秧鸡,晚上吃饭有好菜了!

        我一时觉得放鸭子的憋闷无聊都值得,遂和三哥一道,用绑着白塑料布的竹竿,驱着鸭子顺着那条田沟前去放食。

        收完谷把的稻田有点小,还散发着暑气,四周是还未收割的稻谷。

        田里掉落的谷粒不够鸭子的口腹之欲。

        三哥留下放鸭子的我,拿着秧鸡,又去寻找新的战场。

        我有点懵圈,三哥你走远了,留下我和这些急心癀周旋,如何是好?万一我稍不留神……

        我有些害怕!

        鸭子的肚子还未填饱,馋瘾却一个劲的上来,它们由开始的安然争食变得躁动起来,于是有反水的苗头。

        天气非常闷热,天上堆满了乌云。

        我脱了塑料凉鞋,挥舞着塑料皮竹竿在四面的田埂上跑动,防止鸭子偷食未收割的谷子。

        鸭子迫于我的威力,不敢造次。我略微松了一口气,急促的脚步慢了下来。

        突然脚趾头一阵剧烈的刺痛,低头一看,原来踩到了龙蚂蚁窝。黑色体大的龙蚂蚁恼怒异常,满腔怒火朝我的脚上发泄。

        我也满腔怒火,抠了一把烂泥朝蚂蚁窝砸去,封得严严实实。窝门的蚂蚁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四处逃窜。

        完了,事来了!

        就在我和穷凶极恶的龙蚂蚁战斗的时候,那些鬼鸭悄悄溜进未割的稻田里去了!昂着头吃得正欢呢!

        我有些腿软,一阵迷糊,这个事怎么得了?但事情的紧急容不得我有半分的细想,操起竹竿向那些不争气的鸭子赶去。

        稻田里的水比较深,绊了两跤,我已是浑身精湿,我得非常小心,不能把别人家的谷子碰掉了。

        这样一来,动作就慢,我终不能利索地驱赶鸭子。往往是把这边吓得“呱呱”直叫的鸭子撵到了有效区域,那边的鸭子又在悄无声息地兵变了。它们存心和它们的主人捉迷藏。

        我力不从心,势单力薄,手里的竹竿成了烧火棍,一定受到鸭子们的嘲笑,我在它们的眼里扮演着一个小丑的角色。

        后来看红色小人书,明白了游击战方针是什么。现在我和鸭子无非是转换了角色而已!

        我红了眼,决心和这些坏种进行不屈的战斗。

        我眼含愤懑的泪水,瞅准了眼前那只一边游逃,一边不忘啄食稻谷的花鸭,一把掐住了脖子,狠命地朝长满青草的田埂上砸去。花鸭“嘎”地一声惨叫,扑腾着翅膀,歪歪地翻在田埂脚。

        刹那间,我清醒过来。

        完了完了,又得罪加一等了!我六神无主,一筹莫展站在花鸭旁边,惊悸地把它提起来。

        阿弥陀佛,花鸭并没有被砸死,田埂上的厚实青草把力消解了,它刚才被我摔懵了,闭过气去。

        花鸭实在不明白它的主人为何要这样对它,“啧”地屙了一泡鸭粪,鸭嘴里流着涎水,在我的手里挣扎。

        我的内心充满痛楚,心疼地把花鸭放在田埂上,花鸭蹒跚了几步,又顺当地游在水里。

  其他的鸭子已经吃饱了肚子,现在变得乖起来,任由主人驱赶。

        当我拼尽全力,把鸭子又全部赶入那畴空田里的时候,我才发现脚趾缝间渗着殷红的血——刚才撵鸭子的时候,被稻叶划了一道道伤口。几道脚丫巴一阵阵火辣的疼痛。

        我第一次知道了,放鸭子也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嗯,是很可怕!

        我回过神来看被鸭子袭击了的稻田。我往稻田深处看,发现有的稻穗已经变成一根轻飘飘的细草杆。我心里一阵阵内疚,我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演这场戏。

        如果现在稻谷的主人就在田埂上站着,他一定能把我一口吞了。或者,就像唐僧师徒四人那样,被镇元大仙抓进他的乾坤袋里带走吧?

        我低垂着头,诅咒自己的无能。

        三哥还没有回来,也不知他找到放鸭子的新地方没有。警匪片都演完了呢,警察竟然还不来。我在胡思乱想。

        鸭子们酒足饭饱,梳理毛衣,然后把头插进翅膀里,惬意地睡觉,全然不顾它们可怜的小主人。

  满是乌云的天空越发寡热了,从云隙里射出来的阳光,令裸露的皮肤又痛又痒。我撑开随身携带着的铁杆黑勾伞,阳光是遮住了,热毒并没有消减。

        我望着不担一根草的鸭子们,心里骂道:你们倒是好在了,你们有哪个知道我的可怜?

        太阳落山的那边黑压压的,然后就刮起风来,风越刮越烈。天上的黑云就像一群恶狼在赛跑,并且正朝我的头顶上方移来。长钩状的闪电在云层间张牙舞爪,焦脆的炸雷由远而近。

        我想起课堂上学的《自然常识》,说打雷下雨的天气,身上不能带金属物品的!就为这个事,老师还特别交代过呢!

        我看看铁杆黑伞,刚刚平息的内心又翻江倒海起来。那直直的铁杆,毫无疑问会是一根导电体!

        雷声越发近了。   

        我的后背一阵阵发凉。

        哦,我的老天,让我把鸭子赶回去再下雨可以吗?

        鸭子们从舒服的沉睡中醒了过来,也被这骤变的天气吓住了,伸着脖子,不出一声,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了。

        紧接着,群鸭又开始躁动起来,不过这一次躁动是鸭子害怕使然吧!

        炸雷终究在我的头上响起来,铜钱般大的雨点倾泻而下,伴随着一阵蚕豆大的冰雹。我唯一能做的的是脱了衣服遮住头,我把铁杆雨伞丢在田埂上,并且远离它,我怕导电!雨伞似乎已经不再是遮风挡雨的工具,它已经是一个瘟神。

        我又一次浑身精湿,烈风声泼雨声炸雷声冰雹声交织在一起,直让人肝胆欲碎。背上被冰雹砸得生疼。       

        四野除了孤零零的我并无一人。人们早躲进了家不敢出门了!

        我觉得自己就是尘埃一粒,在天威面前我还不如一只龙蚂蚁。

        以前早听说过世界末日,我现在身处的就是世界末日!

        我突然觉得那几十只鸭子无比亲切。它们早龟缩在长满青草的田旮旯,糊成一团,外围的一个劲地往里挤。

        这异常恶劣的天气,让它们团结一心,报团取暖。

        我也蹲坐在鸭子们的旁边,双手抱头,紧闭眼睛,再不敢看天一眼。我的内心无比惧怕,我只能听天由命!任由雨水冰雹朝我并不结实的身躯上倾轧。

        我不敢离开鸭子当逃兵,他们是家里的希望呢!

        我甚至想到了那个可怕的字眼!

        又是一阵霹雳炸响!这一次的震响异乎寻常,好像就在我身边的样子!我极度恐惧的灵魂就要漂出躯体了!

        我硬起脖子向焦雷响的方向看去,离我三四百米远的花果山脚腾起四股灰烟!不用问,肯定是雷电击中生灵了。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回忆起来那夺人心魄的一幕,依然心有余悸。

  披蓑衣戴斗笠的三哥终于来到了!赶忙把手上那顶我经常戴的大斗笠罩在我的头上,为我换上干生生的上衣,披上内层是塑料布的蓑衣。

        但三哥的斗笠已经变成了筛子!他只好托起斗笠离开头顶,斗笠下面是母亲特意缝了遮雨挡雹的塑料布。母亲就是伟大,她似乎早就预料到这样的天气总会来临。

        三哥的眼里是满满的歉疚,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三哥去寻找放鸭子的新稻田,没有寻到,就提着两只红鼻子秧鸡回去批杀了,又去打了猪草。他也是打雷下雨才回的家。要不是母亲提醒他赶快来找兄弟,他都忘了我的存在呢!

        我的气愤担心忧惧委屈,外加身上的寒冷,像一碗杂陈的苦酒,统统倒了出来,雨水泪水混在一起,向稻田流去。

        烈风仍在肆虐,即将到口的稻谷被统统吹倒;炸雷还在轰鸣,老天在继续发威;瓢泼大雨依然如注,那条田埂已经被水淹没!

        好在冰雹停了,皮肉不再疼痛。

        兄弟二人暂时离开鸭群,深一脚,浅一脚朝家的方向而去……

        这一场罕见的暴雨终于停了,天空像彻底地清洗了一番,那一轮太阳,红着脸向西而坠,它也对今天暴戾的天气感到非常不安,令庄稼损失惨重。

        父亲和三哥准备出门邀赶鸭子回家,鸭子们居然在那只绿头公鸭的带领下回来了。一只不落,嗉囊里系着饱饱的一团谷子。

        父亲和三哥急忙去看境况,回来的时候说,谷子基本收不成了。匆忙赶去看灾情的邻村的谷子田主人们,也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在老天爷面前,谁都无可奈何。他们连说这样的罕见天气,他们也是头一次遇到过,稻谷杆被狂风拉扯得一片狼藉,稻穗被冰雹砸入烂泥土中。顶多是割了稻草回去,晒干了,准备冬天做牛料。

        稻田主人们听说我家养着鸭子,说还不如把鸭子赶进去稻田放了,不然粮食白拉拉地浪费了。

        我的心理得到了安慰,我终于可以把煎熬的心放下来。

        很庆幸,我家的稻谷田因为位于背风处,也没有被冰雹袭扰。

        我连续发了几天的烧,一睡着,就做梦,总是梦见那风那雨那雷那冰雹。

  秋收结束的时候,父亲先预留了几袋谷子,和三哥一道,用手推车分别送去给了邻村谷子损失的庄稼人。就算是自家的鸭子借食人家的谷子吧。

        这隔壁村子里的四家人,两家姓张,一家姓段,一家姓杨。

        父子二人微笑着回来的时候,推车里有一袋番石榴,一袋柿子,还有两只小鸡仔。

        母亲和哥姐们都快乐地说,你们这群“打嘴头”的,怎么说你们好呢!

                                              2019.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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