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上,我的村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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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是鲁中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它的地貌特点与它现在所在的地区完全一致,那就是放眼即是田野,而绝无丘陵乃至山峦,哪怕一座小小的丘陵或者只有几块石头的山峰。这至少是一种遗憾,尤其在小时候,还没有机会离开家乡,除了知道“山”的概念,在书中看到过山的样子,而无缘一睹山的真容,于是更加觉得身边没有一座山峰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欠缺。这种感觉并非私有,它甚至在不自觉中形成了一种集体情结。因为总听人讲,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登高是可以看见青州的山的。我对此深信不疑,尽管多次尝试,穷极目力也没有发现一座山的影子,但我还是将其归咎为登临的高度不够。因为在当时来讲,即便是县城也鲜见高层建筑,而乡村的“高层建筑”,只有砖窑的大烟囱。这样的烟囱只有位于小清河北岸的石村有一座,但那个砖窑好像已经废弃,在残缺的遗迹中间,一座烟囱兀自挺立,更加显得孤绝无双。我小时候是经常来到这个地方的,但绝不是为了登临远望,而是来小清河旁兜风,初夏摘椹子,盛夏偷偷下河乘凉,还有寻找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零星散落的滑石块。但那座烟囱是那么醒目地立在那里,让我不得不瞩目。这种烟囱的形制其实多年都没有变化,是用耐火的烧结砖砌成,根基稍粗,向上渐细,一侧有一遛铁钎子以供攀爬而上。我印象中似乎也攀爬过,准确地说是爬上去了几蹬,然后赶紧下来,而把“登高可见远山”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其他小伙伴们胆量也仿佛。只是听说曾有人攀爬到顶过,大概是村子里一个不务正业的小青年。他不仅爬了上去,而且以随身携带的一个大包袱做降落伞,从顶上一跃而下。据说摔断了腿。

虽然没有山,却有两条河流从村庄一南一北流过。北面的是小清河,南面是一干,即小清河的第一干流。一干紧贴着村子南侧,如果它足够宽广,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条枝桠,村庄是这条枝桠上的一粒花苞。但是,一干只是一条涓细的河流,我没有见过一条船在上面行驶,即使在汛期,河水猛涨的时候,它也就是十多米宽的样子,水性好的半个猛子就能从对岸露出头来。在村庄的西南角,有一座石桥,我不知道它始建于何时,我小的时候它即一副陈旧的样貌。相较其他地方,桥下的水要深许多,我们夏天偷偷摸摸下河,是不敢到桥下的水里去的。当然,除了水深之外,还有道听途说的一些淹死的鬼魂之类的东西,据说是出没在那里的,而且,桥墩下面的水的确阴森森的,让我凝视之下不由地打冷战。

小时候,一干的出产还是很丰富的,有大如手掌的河蚌,有在河滩上穴居的螃蟹,有探进河底淤泥就能握住的泥鳅,有浑身滑腻的黄鳝,还有大大小小的鲫鱼…在夏秋两季,我是经常和伙伴们来一干的,水深的时候摸鱼,水浅的时候截住一片水域舀浅了水捉鱼,有时候踩到几枚河蚌,也带回家交给母亲。一干里的河蚌肉质较老,直接煮来吃是嚼不动的,于是母亲就将它们煮过后,剁碎,滚上面,再做菜汤,有些像现在“海鲜蛤蜊汤”的做法,味道还是很鲜美的。鱼是经常收获的,但我们小孩子捉不来大鱼,那些小杂鱼带回家也是被母亲拾掇一番做了汤。不过有一次,我是差点捉到一条黄鳝的,那是和东子一起去捉泥鳅,我俩带了水桶和脸盆,还有一张铁锨。当时河水不深,没到大腿根的样子。我们让水桶和脸盆在身边漂着,用铁锨挖水边的淤泥,一锨下去,就露出一截黄色的身子,赶紧将两只手伸进首尾处的淤泥截住,慢慢捉牢,端详之下果真是一条大黄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收获,心内狂跳不止。两人小心翼翼倒手要把它放进桶里,岂知这样大块头的黄鳝已经生长多年,像人一样有了见识和修为,成了精一般,不知怎地就从四只手中间滑出去,水面打了个花就不见了,我俩还心有不甘地细细搜寻,却连个影子也见不着了。

小清河在村北一公里多,去到那里需要穿越大片的田野,因为我多在初夏时节去河滩的桑椹林摘椹子,那时田野里便是一望无际秀了穗的小麦。而在我此后多年的梦里,也都是走在麦田间长满野草的垄上,向着小清河的方向一步步靠近。

比起它的第一干流,小清河要宽广得多,水也深得多,经常有那种像几只小船串在一起的船只经过,排首是动力船,柴油发动机“哒哒哒”的马达声传出老远。如果恰好离小清河不远,我听到这样特殊的声音就会兴奋起来,“哒哒哒”的声音由弱变强,我的身影距离小清河由远及近,很快,我下到河滩,看见船头劈开水面驶过来,然而很快,它又在我的凝视中蜿蜒着消失了。我似乎有模糊的印象,就是曾经看见行船的人走出船舱,蹲在船帮上用河水洗菜,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我无法确定。另外,村子里大人为了不让孩子到河边来,往往这样吓唬孩子:小清河上跑船的会抢小孩的,你到河边玩,他从船上跳下来一把把你抱上船去,不知道开到哪里去了!据说也有此类的事情发生,说谁家的孩子被掳上船,后来被在上游老远的村子里的亲戚给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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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大人此类的言语好像没什么没感觉,心里却对那些行船的人充满了疑问而又好生钦羡。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都在做些什么?他们总是这样吗?行驶在一条河流中,舱外的一切就那样切近旋即远去,就像永不歇止的时光,他们折回船舱,再弯腰出来的时候,眼前又是一片不一样的风光,彼时彼刻,他们会生出怎样的感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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