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盐商 第二节 星辰近斗牛

      富安镇对于卢萱萱而言,是个和老家很不同的地方。

       她依稀记得上饶老家氤氲在水气中的白墙黑瓦,如镜水面,座座拱桥横跨其间。那里书院、商铺沿街分列,是个文风鼎盛,钟灵毓秀的地方。

       富安镇则粗犷了许多。马车驶进了镇中心,马红缨累得靠在侧壁上闭眼休息,这几日为了看好孩子们,她晚上都没怎么睡。听说到了东台地界,她一下子弹坐起来,激动,不安,话也变多了。

       那天风沙很大,刮得初来乍到的萱萱睁不开眼。车窗外可见曲折小巷和一户一户的青砖院子,苍劲古树错落其间。车帘被掀开,迎接他们的父亲从外面一把抱过萱萱,又抱过亚恩,把两人紧紧搂在怀里。

       萱萱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身材高大,长得周正而精神,好像在哪里见过。亚恩刚刚睡醒,还在揉着眼睛。

       “孩子,快叫爹啊!”马红缨笑眯眯地瞧着丈夫,一年多未见,如今丈夫站在眼前,她心中万语千言要诉说,当下却只能再等一等。

       “爹……”萱萱支支吾吾地叫了声,亚恩也跟着小声喊。绍绪爽朗地哈哈大笑,把两个孩子搂得更紧了,晋恩和粹恩正站在一旁,也与久不相见的父亲打了招呼。大孩子们个头窜得高,两个小娃娃又如此可爱,卢绍绪转过头看着发丝凌乱的马红缨。这几日马红缨舟车劳顿,还要照顾孩子们,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卢绍绪心中涌起一阵感激与不舍。

       “绍绪……”想到一年多分离的光景,加上这些天舟车劳顿,突然一下子见到丈夫,马红缨的声音有些哽咽。

       卢绍绪放下孩子们,拥住妻子,同行的人们笑着看这一家六口在马车前紧紧偎依。

       分开太久了,这一年彼此的故事得慢慢细谈,庆幸会有无数个晨曦与夜幕,供他们低语倾诉。他们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卢绍绪牵着马,经过几个长满树的土坡,一座气派的高门宅邸呈现在他们面前。马车七绕八绕停在豪宅后面——三间略显破旧的瓦房边。他朝妻子微微一笑,把马拴在一棵树旁,打开了瓦房的门。马红缨帮几个孩子一一下马车,佩姐和两名仆役把一箱箱的物品搬下马车,很快在门口堆成了一座小山。

       春天的风很凌冽,一阵风刮过,扬起漫天灰尘,孩子们捂住半边脸,把头埋得低低的。

       几个人齐动手,很快把行李搬进了有点昏暗的瓦房。萱萱站在门口,突然看到豪宅后墙露出了半个身子,是一个瘦瘦的小男孩!一会儿另一颗瘦瘦的头从一旁冒出来,三人就这么对视着,许久,两人突然消失不见了,萱萱张望着,被母亲喊进了屋。

       三间瓦房是通的,还有个走廊过道,但外面看不出来。上面是木质的房梁,几个方形天窗透出了光线。因为堆积了行李,整个家里拥堵不堪,但看得出来,卢绍绪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爹,我饿了。” 萱萱胖胖的胳膊抱住父亲的腿,眼睛眨巴眨巴看着绍绪。

       “爹,我也饿了!”亚恩跑到绍绪跟前抱住另一条腿,也在喊饿。

        两个孩子可怜巴巴的样子成功把卢绍绪逗笑了,他停下了手上的活,一看时间也不早了,应了声:“好,爹带你们吃好吃的!”

       孩子们一阵欢呼雀跃。

       卢绍绪带着他们走街串巷,但见沿路家家户户门前都有年代久远的水井,已成小镇一景。一行人七拐八绕行至商业街,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商铺旗帜随风摆动,茶楼饭庄、包子铺烧饼铺……沿街叫卖不断,都是他们听不懂方言。小镇的商业非常繁华。

       最终,他们走进了小镇非常有名气的薛记面馆。孩子们听说要吃当地的面都雀跃起来,一家人带着佩姐、车夫仆役浩浩荡荡的进了面馆。人太多,两张桌子都坐不下,大家拼起桌子纷纷就坐,热气腾腾的面很快就上来了。这种是在江西吃不到的东台特产鱼汤面,长鱼熬成的汤,细细韧韧的面条,非常鲜美。伙计又端上新出炉的烧饼,孩子们喝一口汤,就一口烧饼,别提多美味了。

       马红缨肚子稍微填饱了一些,询问丈夫,东台一带的语言是不是很听难懂?刚刚从街上溜达了一圈,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大家说的话完全听不懂,以后在这边如何与左右四邻打交道?她不禁面露难色。

       卢绍绪了解了她的担忧,握住了妻子的手:“没关系,只要掌握一些简单的日常语言,就可以交流了,我会教你的,你这么聪明很快就能学会。”

       听到了丈夫鼓励的话语,马红缨点点头,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吃了一顿团圆饭。

       回到家中,车夫仆役们领了些赏钱,就速速启程回上饶了。卢绍绪一家把家私物件一一收拾完毕,就在新居所生活了。

       这日,卢绍绪因公事早早地离了家,两个儿子也被安排去了镇上一家私塾,突然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家中宁静,马红缨她放下手中的活开了门。

       两个民妇装扮的女子正笑嘻嘻站在门口,一个挎着竹篮子,衣着有点皱,看起来刚刚干过活,还有一个身材偏胖。大娘们看到马红缨开了门,倒不生分,一前一后进了门。

       挎篮子的大娘自我介绍,她是后屋李家的,前两天看到他们搬家,知道来了新邻居,一大早挖了点新鲜野菜,给送来了。胖大娘是后屋刘家的,她们家房子紧挨着,平时总在一块儿干活。

        马红缨见她们俩又是互相比划又是加重语调,听了十之七八。本来自己因为语言不通,还在担心跟左邻右舍的交往,没想到她们这么热心,主动上门来看望她。马红缨忙请两位大娘坐下,倒上茶水。她这些天听了不少富安方言,意思大概也能懂了。

       “你们是从江西来的呀。”李大娘一笑总是露出一颗豁齿,更添喜感。

       “是的,绍绪先在这边安顿下来,我们是后到的。”马红缨一字一句回答。

       “可把你辛苦咯!”大娘们感叹路途遥远,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真不容易,对初来乍到的马红缨多了一些敬佩。“往后啊,我们一块相处,你也不寂寞。”

        马红缨一听,打心眼里高兴,听说越往北人越粗犷大气,果真如此。两位大姐虽然素未谋面,但待人真诚热情,令马红缨感到亲切。她们又在一块说了绍绪在盐场的一些事务,从她们口中得知,自己的丈夫管着很大一片盐场,因为处事公正,能决断,成功处理过不少棘手的事,在当地还颇有威望。两位大娘的丈夫也都在盐场管着一些杂务,时常听他们谈起卢绍绪,没有不夸赞的。

        听了这些,马红缨心终于踏实了。原本她对丈夫这两年的公务也不甚了解,只知道来了这几天他时常早出晚归,检查盐场,与各路盐商打交道,是个有条理、责任心极强的人。今日再次从旁人口中印证了这一切,更觉丈夫能力超群,心中甚是欣慰。

        大娘们又谈论了许多孩子们事,他们的孩子都大了,有的在私塾读书,有的已经跟着父亲在盐场做起了活。萱萱和亚恩双双醒了,佩姨帮他们穿好衣,一起领到了前屋,大娘们见到两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乐坏了,拉着他们的小手不肯放。

       “吴家俩孩子跟姐儿倒是年龄相仿。”刘大娘笑眯眯端详着萱萱。

       “可别提了,吴家那俩孩子都是泼皮小霸王,有多远躲多远!”李大娘皱起眉,一脸嫌弃,这座镇上,吴家两兄弟已经是声名远播。

       “吴家是否就是前面那栋大宅?”

       “可不是嘛。”提起吴家,大娘们挤眉弄眼,好像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吴家在镇上算是富豪了,吴老板就是靠贩盐发家的。”

       “吴老板可不是一般人啊,黑白两道通吃,并吞人家的商号,如今生意越做越大。”李大娘叽叽喳喳似连珠炮:“发家致富后,他休掉原配,娶了个唱京剧的美娇娘。”

       刘大娘推推李大娘的胳膊,朝马红缨尴尬一笑。

       “反正他们家的事儿挺复杂,我们也只是道听途说。”打了断李大娘,刘大娘解释了一番,马红缨对这些糟心事也不甚感兴趣,两位大娘吃了些从上饶带来的特产点心,又坐了会儿,见时辰不早才回去了。

       送别二人的马红缨赶紧进屋跟佩姐一道准备午饭,卢绍绪破天荒今天回来吃饭,早就想好了要做几道他爱吃的家乡菜肴。孩子们从里屋跑到门口,笑声渐渐传远了。

       卢萱萱来到富安镇这些天,也慢慢适应了这里的风土人情、饮食生活。不知为什么,她还挺喜欢这里,喜欢吃当地的烧饼、鱼汤面,也喜欢家家户户门口的座座水井。弯腰从井口往下看,水面很高,人的倒影立马浮现。有时风吹树叶片片落到井里,微微荡起波纹,和井壁的碧绿的青苔相映成趣。

       萱萱和亚恩一路打闹嬉戏,跑了一段路,来到大宅子后墙的树下。

       “你们是谁?”一个捏着脖子的声音从墙角的一个狗洞传来,把他们吓了一跳。循着声音,萱萱和亚恩终于看清了一张瘦瘦的脸,是个小男孩,就是第一天见到的那一个。小男孩朝他们不停地挤眉弄眼。还发出怪声。

       “你怎么在这里?”萱萱弯下身子问。

       “我在这儿当然是因为出不去啦。”男孩一脸无奈。

       “好可怜呀,我们能帮你吗?”萱萱对狗洞都钻不了的男孩产生了同情。

       “你们是能够帮我的,只不过要看你们够不够聪明。”男孩闭了闭眼睛,似乎在考虑问题。

       “我们很聪明的!”萱萱和亚恩几乎是异口同声。他们一定要在这个新结识的邻居男孩面前证明自己的实力。

       “那好。要帮助我出去,得找到一把门钥匙。”小男孩故作神秘,“钥匙,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萱萱和亚恩看向里院墙不远的一座小沙土坡。沙子垒得高高的,钥匙假如藏在里面的话,得挖很长时间啊!

       “你们怕了?”小男孩嘴一撇,故意斜眼不看他们。

       “怎么可能!我们一定能找到钥匙!”萱萱和亚恩飞快地跑到沙土堆前,争先恐后地刨了起来,很快沙土就把衣服弄脏了,干净漂亮的鞋子里也灌满了沙子,他们还是撅着腚拼命挖,不知挖了多久。

       “哎呀!老鼠!”萱萱大叫一声,钥匙没挖到,却挖出了一只死老鼠。老鼠又肥又大的,嘴角还冒着血,应该是刚死不久被埋在沙土堆里的。

       “哈哈哈哈!”一阵狂笑声从宅子墙边传了过来,小男孩的身子又出现在院子围墙上面,旁边还有另一个大笑不止的小孩。

        “好玩吗?好玩吗?两个大傻子!哈哈哈!”

        萱萱这才发觉被捉弄了,她气得脸通红,一瞬间脑子什么也没想,拎起老鼠尾巴抡圆了朝他们猛地甩了去。

        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墙头再也没人了,院子里传来惊叫呼喊:“大哥!你怎么啦!你没事吧!哥啊!”一片嘈杂声过后,再也没了动静。

        萱萱气得直发抖,她从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以为自己在帮助别人,没想到却被算计、被骗了。以前在上饶老家时,家里闹过鼠患,马红缨带着大家一起抓老鼠,一开始大家不敢抓,后来马红缨自己步陷阱、设诱饵,又从哥哥嫂子那借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花猫,才把鼠患彻底解决,受到母亲影响,萱萱对这些东西并不恐惧。

        倒是可怜了那个作弄人的坏小子,老鼠扔到脸上,怕是几天都吃不下饭了。

        一旁的亚恩对姐姐一脸崇拜,虽然姐姐平时总爱欺负他,但在他心中,姐姐的形象一直是光辉伟岸的。教训了小男孩,两人也被沙土灌得狼狈不堪,讪讪回到家中。

        看着姐弟俩脏兮兮且一脸无辜的样子,马红缨既心疼又无奈,但她把他们还是狠狠教训了一番。刚还听大娘们说吴家孩子远近闻名,哪里能招惹?她只得把两个孩子一顿说,让萱萱和亚恩离那俩孩子远一些。

        萱萱压着委屈,和弟弟到里屋换鞋换衣。正巧卢绍绪回来了,看着女儿小嘴都撅到天上了,笑着摸摸她的脸,问发生了什么。

        萱萱什么也不肯说,只是自己埋头划拉着米饭。今天桌上的菜品很丰盛,有上饶特色菜清蒸荷包红鲤鱼,粉蒸肉,糊豆腐,还有一些炒肉丝,凉菜,汤,摆了满满一桌。

        “红缨,难为你弄这么多菜。”卢绍绪端起碗,大口吃起饭菜。

        “你在外面那么辛苦,又难得吃到家乡菜,快尝尝我做的鱼。”马红缨夹了一大块鲤鱼放到绍绪碗里。

         晋恩粹恩也都放学回来了,默不作声地吃着饭菜,卢家家规甚严,孩子们吃饭向来不让发出声音。

        “前屋的吴家你熟悉吗?是个什么来头?今天吴家孩子跟萱萱他们闹腾,衣服全脏了。马红缨询问丈夫,小镇就这么大,都是做与盐有关的事务,肯定免不了打交道。

        “吴家,吴鸣鹤吗?他是挺仗义的一个人。”绍绪又吃了一大口饭。

         马红缨愈加疑惑了,大娘们似乎觉得他故事颇多,挺一言难尽,而在丈夫的眼中,他却是个正面的形象,她忍不住再问道:“可是听大家说,他似乎不是那么好打交道。”

         “是吗?”绍绪微微一笑,“他在十多年前就是富安盐场的盐大使,后来弃官从事盐业,如今生意做得挺大。”

         难怪说他是富安的富豪了。马红缨又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让两个孩子靠近他家的小霸王,于是又叮嘱了一遍,萱萱不搭理她,吃完碗一推就跳下桌子。对于萱萱的行为,马红缨很不高兴,脸板得死死的,随时准备找机会教训她。

         吃完饭的卢绍绪,细问了两个儿子的功课,晋恩粹恩对答如流。这两个儿子,长得一表人才,功课又出色,私塾先生每次见到卢绍绪都要好好夸一夸,卢绍绪万分欣慰,儿子们很是给自己长脸。对于小儿子亚恩,他也没什么要求,孩子太小,只要健康成长就行。

         而卢萱萱,一直是他的心头肉,小姑娘长得白白胖胖,模样是几个孩子里跟自己最相像的。卢绍绪每次从盐场回来,萱萱总会在离家几百米开外的一棵大树下等,远远见着父亲了,冲上去一头扎进父亲怀抱。春天天气变化无常,经常刮风下雨,萱萱依然坚持等在大树下,小嘴冻得直哆嗦,也要等到父亲。卢绍绪看到女儿,一天公务的辛苦疲乏全没了,举着她在树下转圈圈,父女俩乐得哈哈大笑。

        时光这么缓缓流淌着。卢绍绪精心管理着富安盐场,无论是产盐、制盐、盐税,还是围场的安全、盐工的管理,各方各面都干得有声有色。作为富安盐场的盐课司大使,卢绍绪还号召远近的盐商们共同为修建一座危桥募捐,大家纷纷解囊。卢绍绪亲自监工,一座结实、美观的石拱桥很快矗立在河上,村民们无不感激卢绍绪。

       这样的日子过得越久,卢绍绪就越是时常记起从上饶北上的初衷。他曾有一个梦想,就是到两淮盐业最发达的地方——扬州城一展身手。

       卢绍绪所在的江西上饶,乾隆年间曾出过一位刘姓大盐商。刘盐商就是在扬州赚得第一桶金,随着商业帝国版图不断扩大,最终成为一代巨富,上饶街区的一片徽式大宅,就是他晚年回到家乡所建。在卢绍绪小的时候,父亲卢达斋曾时常带着他从刘宅门前经过,小小的绍绪看着高大的门庭、飞扬斜翘的屋檐、庄重森严的青砖墙壁……一股憧憬油然而生!他很想去里面看一看,高门大院里,究竟是怎样一番天地?

       这一切,幼小的绍绪心生向往,却无从得知。

       但从那时起,他心中埋下了好奇的种子,长大后定要去扬州。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实力和眼光。一个信念不断驱使着他——去吧,去吧,扬州才是属于你的舞台!

       考虑了很久,依然没有突破现状的办法。不久后,有人送来一封装帧精美的信封,卢绍绪拆开一看——盐商吴鸣鹤过五十大寿,邀请卢绍绪携家眷赴宴。

       他觉得机会来了。

       傍晚时分,云霞如金色丝绸般呈现出一片梦幻光泽。卢萱萱正伸长脖子望向吴宅,她的感受也许和当年卢绍绪童年时仰望上饶刘宅的感觉差不多。在她眼里,这座高门大宅和周围一片矮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哪怕自家那三间瓦房还像个样子,但在吴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吴宅主人吴鸣鹤是本乡本县人,宅邸风格也不是萱萱熟悉的徽派建筑。和徽派建筑的精雕细琢、暗藏乾坤相比,这栋宅子更加朴实敦厚,粗狂霸气。两座石狮子蹲坐门前树荫下,质朴又威风,门口的砖路又平又直,直通远方。卢绍绪带着孩子们跨入门内。

       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其实吴家不喜张扬,只是今时今日的吴鸣鹤,在东台富安乃至扬州城都拥有着一定的话语权。来参加寿宴的不少是驾车带着寿礼而来,多是扬州官商界的同僚伙伴,可谓面子十足。

       红灯笼四处悬挂,烘托出热闹喜庆的氛围,“寿”贴张贴在家中的显眼位置。卢家男孩们随父亲去拜见长辈友人了,在吴宅仆僮的指引下,马红缨牵着萱萱行至后院。前阵子听两位大娘提起过寿星吴老爷娶了美娇娘,似乎有故事。马红缨一面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跟刘李两位大娘一样,一面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四处张望。

       “夫人,请这边走。”温柔亲切,轻声细语,马红缨一转头,只见一位美貌女子正朝她盈盈笑着。女子衣着华丽,端庄优雅,一看就是这家的女主人,女子一手牵着一个小娃儿,一手摸着小腹,似乎正有孕在身。

       马红缨惊讶地看着女子,女子呵呵笑着,认可了马红缨的怀疑。马红缨屏住了呼吸,她似乎就是两位大娘口中吴老爷再娶的女子了。

       跟随着吴夫人,她们来到女厅,那里人头攒动,女眷们都在喝茶聊天。一直牵着母亲手的萱萱一眼就看到了躲在后花园粗藤后的吴家兄弟俩,朝他们使劲翻白眼,兄弟俩似乎忘掉了上次的教训,频频做各种鬼脸回应。如果不是在家庭聚会的场合,估计三个孩子已经揪打成一团了。

       “卢夫人万安。”到女厅坐定后,吴宅女主人周氏向马红缨款款作揖,马红缨赶忙起身扶住了她,也道了声万福。抬头间她仔细瞧了瞧周氏的模样,真的是肤如凝脂,眉目如画,难道,传闻的休妻再娶,果真如此……马红缨来不及思考,便被周氏拉入现实。

       “常听老爷说起卢大人。”周氏的声音温存动听:“是位顶顶能干的。”

       “吴老爷谬赞了,我才是常听说吴老爷的传奇故事,失敬失敬。”马红缨谦虚地答道。来参加寿宴前,卢绍绪曾向她透露过一些想法,他其实非常希望像吴老爷那样,自己开盐号做生意。只是从盐课司大使到贩卖食盐的盐商,过程何其艰难!吴老爷在很多年前,曾实现了这一步跨越,不过也为此付出了许多。

       卢绍绪盼望在这次寿宴上,见到常年在外的吴鸣鹤,请他指点迷津、出谋划策。自三年前第一次见到他,就觉他非同寻常。卢绍绪深知商人逐利,吴鸣鹤私下曾图谋过很多利益,有些甚至通过盐场同僚传入到绍绪的耳中。尽管如此,他独特的生意之道与惊人的气魄,令卢绍绪佩服不已。

       卢绍绪一点一点回忆着吴鸣鹤曾说过的话。此前为了一些基层盐务曾与吴鸣鹤打过几次交道,吴鸣鹤表达过惺惺相惜之意,也觉得卢绍绪并非池中之物。

       前院搭起戏台,请来了著名班子妙怡班,唱的是最拿手的《贵妃醉酒》和《大闹天宫》,后院也是欢声笑语一片。马红缨一面记挂着丈夫,一面和女宾们寒暄,连萱萱跑出去了也没有发觉。

       萱萱透过花窗远远看到吴家俩兄弟又在攀假山,一溜烟跑到花园中,一边跑一边拍着小手唱刚学的儿歌:

       “黄莺唱,喜鹊唱,收拾包袱上学堂。

       大哥忙,二哥忙,屁股摔得泪两行。”

       兄弟俩一回头,看到来人是前几天扔老鼠的女孩,一个踉跄差点从假山上面摔下来。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那个胖丫头。”哥哥翘着嘴,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是呀是呀,你这么胖,又吃了好多东西了吧!”弟弟也一阵哂笑。

       “呵呵,你们这两个野孩子,你们的母亲没有把你们收了去?”萱萱背着手,朝他们喊话。

       这句话突然让两兄弟魂儿一颤,没有了之前的嚣张,只是咬着嘴唇,不做声了。

       萱萱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异常,还一个劲儿说:“告诉你们吧,你们的母亲就在我刚才出来的地方,我现在就把她找出来,教训一下你们这两个大皮龟,把你们做的好事通通告诉她!你们给我等着吧!”

       兄弟俩咬着嘴唇,见萱萱要进屋,喊住她:“你别搞错了!她不是我们的母亲!”

       “什么?”萱萱惊讶万分,“你们不是这家的孩子?”

       “我们是的!但她不是我们的母亲!”吴家兄弟神情复杂,似乎有难言之隐。

       萱萱没有再继续问,她人小鬼大,知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位吴夫人不是他们的母亲,刚刚听大人们说她还怀着孩子,那这俩兄弟……?

       萱萱有点不愿往下去想,那一瞬间,她觉得有些难受。

       她从小在一个完整而温暖的家庭长大,父亲是如山如海一般伟岸的男人,母亲坚强又善良,兄妹四人在父母的羽翼下健康幸福地成长。尤其是她,父亲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她,母亲对她虽严厉,也是处处为她着想。

       那日晚宴菜肴丰盛、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整个宅子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氛围里,萱萱远远看到父亲和吴老爷坐在一起,喝酒喝红了脸,很是尽兴畅快,各桌宾客也是把酒言欢,共庆寿辰。寿宴的最高潮,在周氏的带领下,一只巨大的面塑寿桃由四个人抬了进来,大家纷纷鼓掌庆贺,推杯换盏。萱萱找了几圈,没有发现兄弟俩。

       屋外月明星稀,偶尔有点薄云,照得整个镇子亮堂堂的。

       在外漂泊流浪的人会找到回家的路吧。寿宴结束了,萱萱也没有发现兄弟俩的踪影,她一手牵着卢绍绪,一手牵着马红缨,看着一家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突然不远处一片杂乱的竹子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黑漆漆的,把萱萱吓了一大跳。但是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因为她的小手正被绍绪温暖宽厚的大手紧紧牵着,暖流源源不断传递到她身上。

       只是一阵调皮的风。

       她回过头,似乎看到有人躲在里面搞恶作剧呢。

       寿宴后不久,卢绍绪去了趟扬州。

       萱萱间或听到有个叫吴鸣鹤的人帮助父亲去扬州找到了一位许总商,但是事情不是一马平川,得到盐商的经营资格何其艰难。

       春去,秋来,日子一天一天过着。卢绍绪的事务依旧繁忙,他有个习惯,就是每天事务结束到盐场巡视一圈,走到暮色四合,最后一个盐场的工人回家了,他也就回去了。每次回到家,总是独自吃重新热的晚饭,萱萱很舍不得,总是陪父亲一同坐着。

       萱萱偶尔被父亲带去盐场玩,她第一次见到富安盐场时被深深震撼了。

       富安盐场与东海连成一片,海天相接,云朵倒映,银光璀璨,壮哉美哉!盐田一望无垠,盐垛堆砌如山,工人们在格子中辛勤劳作,有的弯腰淘盐,有的挑担在盐堤上走来走去。

       父亲就在这样的地方当官,这里像一个世外仙境,和她平日里生活的地方截然不同!卢绍绪抱着萱萱从雪白的盐堤上行走,夕阳西下,天空与盐水被染成了一片金,父女俩的身影倒映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

       萱萱远远眺望到盐场尽头的几间屋子,那是父亲和其他几位同僚办公场所,有些简陋,父亲带领同僚们在这里处理着盐场的管理维护、社会治安、贩运税收等日常事务。外界都云盐商富可敌国,盐官们也是富得流油,然而事实上,像卢绍绪这样的基层盐场驻地人员,并没有太多薪金报酬,反倒是处理不完的问题和矛盾纠纷。卢萱萱觉得父亲很忙很忙,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快黑才回来,她多么希望父亲能抽出时间多陪陪她。

       亚恩也找到了新玩伴。自从亚恩上次在吴宅再次遇到吴家兄弟后,他们居然成了无话不谈朋友!三人时常躲避马红缨的目光,在镇上到处乱窜,或是寻一处土坡,爬上去,再俯冲着跑下来;或是一起叉鱼捕鸟。萱萱对男孩子们的举动感到郁闷不已,弟大不中留,是身为姐姐的一大忧伤。

       叶子飘零的时候,萱萱开始习字了,马红缨每天准备一张小桌子放在客厅正对大门处,透气敞亮。萱萱提着毛笔,在纸上一笔一笔地书写,虽然歪歪扭扭,经常把纸张戳破,但总算架势十足。马红缨终于感到一丝安慰。

       那日,卢绍绪赶回家时,萱萱正在练字。她听到父亲激动地告诉母亲,盐商专营资格已经批下来了!这一纸资格可非金钱所能购买,吴鸣鹤帮了大忙,他们一道进京,多方运筹,终于得见一位范阳卢氏家族的大人。这位大人在京城的鼎力相助,才使得卢绍绪获得了经营资格。与此同时,总商许之旸愿意请卢绍绪在他的盐号“吉春岳”任职,这位许总商与富安盐场有盐务来往,与卢绍绪相识已久。他的家族在扬州城还拥有钱庄、绸缎庄等商号,可谓财力雄厚。

       其中寻人办事的艰难困惑、辗转颠簸,言语无法说清道明。

       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全家都跟着喜上眉梢。这些年,卢绍绪一直在谋划运筹、等待期盼着这一天——以一名盐商的身份进入扬州城,如今他做到了。获得了资格,意味着他可以在扬州从事盐务,意味着他正式成为扬州盐商群体中的一员。

       京杭大运河水运通达,扬州盐商亦随水而来。在卢绍绪那个时代,扬州盐商充满了穷奢极欲、又高雅考究的传奇故事。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世袭制,靠着清廷政策发财,不需商业头脑,不需承担风险,家族一脉相承,阔气逼人,富贵熏天。

       种种炫富、夸富的行为,一方面令扬州盐商很长时间里担任着全国最有实力、最具争议的商人群体;另一方面也让扬州城以文艺高地、黄金遍地闻名遐迩。

       此时,繁华热闹、曲调悠扬的扬州城,一位中年男人即将拖儿带女,长驱直入。

       这个男人兴奋而忐忑,开盐店不意味着他就能分一杯羹,他依旧只是一个势单力孤的外来户,即将面临的艰难岁月将如暗夜一般漫长。那时的他站在起点,根本无法预知自己能走多远,事实上他的到来,不仅打破了多年不变的旧盐商势力格局——

       他像一条愈长愈大的鲶鱼,一点一点撑开了阶级固化的铁板,搅动了一池子水。

       站在瓦房前,马红缨觉得这场景和当初离开上饶老家何其相似。几架大马车,停靠在门口平地上,每架车都堆放着满满的物件。她看着丈夫撸起袖子,带着两个儿子把东西不停往车上搬,心中洋溢着满当当的幸福感。

       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这里打量了个遍,虽然在这仅仅呆了不足一年,但终结了孤单艰难的生活,有了绍绪,就有了完整的家。

       这回,萱萱和亚恩也加入了搬家的行列。他俩奋力把东西抬上了车,搬得一趟一趟的,忙得没力气了,搬了小凳子坐在屋前休息。前一晚,晋恩和粹恩就商量好了再吃一次鱼汤面,萱萱和亚恩拍着手赞同。

       时值冬日,路上行人很少,中午出门时天上的云压得很低,呈现出铅灰色,温度也渐渐降下了。

       “看样子要下雪了。”马红缨望了望天。

       “是啊,快带孩子上车吧。”卢绍绪帮妻子拢了拢厚厚的领子,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坐上车离开了那三间大门紧闭的瓦房。

       雪白而烫嘴的鱼汤面鲜美可口,配上刚出炉的烧饼才是地道。

       “美味啊!”萱萱吃得满意极了,亚恩也使劲埋头吃,俩孩子一抬头脸颊上都是芝麻粒,大家看到哈哈大笑。雪花从他们吃面时开始飘落了,落在行人的头发上、落在集市的屋瓦上、落在家家户户门口的水井中、落在吴家宅子的假山上……萱萱透过店铺的简陋的窗户第一个发现了雪花,她激动地喊大家看!

       “下雪啦!”孩子们推开面碗,纷纷跑到门口,将手伸出门外。

       卢绍绪和马红缨笑着看着他们。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到了扬州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在对新生活的期待中,他们登上马车。

       马蹄哒哒,细雪纷纷,东台富安镇越来越远了。

       他们决定去盐城接探亲的佩姐,然后经京杭大运河,由水路进入扬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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