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小鬼，我时常怀疑是不是那场风雪卷走了他。我洗好了他的衣服，晾干，收进了衣柜里。好像在心里种下了一个疙瘩，心想着下次要是再遇上他，一定要把衣服还给他。但又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生活也逐渐被琐碎的工作填满，于是便渐渐忘记了。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开始回春了，风雪被彻底地赶跑了，空气里开始渗出一阵暧昧而瘙痒的暖。

我和他的重逢就发生在这样的一个天气。只是那场面却不像这天气，糟透了。我在电车的车站撞见了他。他还是那个小小的个子，永远都是发育不良的样子，风一吹就会倒似的。但远远地我就认出了他，他那头红发挤在人堆里也还是很扎眼——他在和人打架，就在那个车水马龙的车站，来往所有人的目光下。

他被人团团围住。那些人看起来像是邻近中学的高中生，个个都比他高大——他优势全无，除了他身边也站了个黑乎乎的青发小鬼——他一边撩卷起袖子，一边攥紧拳头，脸上也很忙碌，因为还要辛苦地作出凶狠的表情。红发的小鬼在一旁也依样画葫芦地学着。但他们那一套在人看来不过还是小孩的把戏，围在他们身边的高中生还是笑嘻嘻的，作弄地看着他们，一点没有收敛的意思。

我努力地想要挤进去，可很快又被人流冲到了一边。就在那个当口，他们动手了。一个黄头发的高中生一把揪住了青发小鬼的头发，把他整个人从地上给提了起来。全无准备的小鬼吃痛地“嗷呜”一声，可还是死死地咬着牙关，仰着头，憋着眼泪。周遭发出了剧烈的叫好声，黄发男的玩兴被彻底地挑起来了。他把他的小玩物高高举起，一直举过自己的头顶，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扯下了他的裤子。那小鬼起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哄笑声贯穿他的耳膜。他又羞愤又气恼，脸上露出了恨不得马上死去的表情。但事情还没完，猎人还没尽兴。最后，他把青发小鬼按倒在了地上，像打沙包那样发狠地打他。小鬼的叫声凄厉，但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见到眼泪。

红发小鬼却好像被彻底遗忘了，就连我也找不到他了，但我总觉得他一定在某处暗暗地挥舞着拳头。我显然高估了他的冷静，也低估了他的行动力，等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那时候，我只听到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惨叫，然后有什么人倒下了，青发小鬼也不见了。原先看热闹的人流散去了，离开时脸上都带着惊慌，我也终于挤了进去。我看到两个小鬼飞快跑远的背影和倒在地上的黄发高中生。他显然已经失去了知觉，血在他的脑袋旁汇成一条小河，浸透了那条钉满了铁钉的木板。

救护车和警察几乎是在同时赶到的，我和现场几个还来不及离去的路人一起，作为目击证人被带回了警局。我们被带进一个暗沉的小房间里一一审问，我如实交代了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之后又被带去做嫌犯样貌拼图。说实话，谁会忘记他们的长相呢？特别是红发小鬼那独特而跋扈的分叉眉。

三天后，他们根据供词和拼图在一个垃圾堆里找到了他们。而我又以证人的姿态和他们重逢。

被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青峰（我还记得他的名字）的身上到处都留着被虐打后的瘀青，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他的头却始终仰得高高的，好像受欺负的从来都不是他。红发小鬼认出了我，但一看见我和警察站在一起后眼睛马上暗了下去，垂下了头，再也没有抬头看过我。警察把他们带到我面前，叫我指认。我说，是他们。青峰大概是觉得我又歹毒又冷漠，存心要置他们于死地，抡起了拳头作势要打我，却被身旁的红发小鬼拦下了。我听见他小声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青峰，不要这样，他是好人。青峰冷笑了一声，好人？好人会让警察来抓我们吗？明明最该被抓的是那个人才对，可他现在却好好地躺在医院里！

那时候，那红发小鬼却突然开口了。他握着拳头，向警察伸出他脏兮兮的一双手，认真地说：“对不起，是我用木板砸他的，不关青峰的事。请抓走我吧。”

“放屁！他说谎！”青峰急急地冲了上来，挡在他面前，小小的身体筑成一道屏障，“那混蛋羞辱我，我受不了就随便找了块板子砸了他脑袋！不关火神的事。他那么弱，怎么可能砸得中？”

“你才弱！你哪次打架打赢我了！”火神急了，冲上来揪住了他的衣领，好像非要跟他分个高下不可。

“那是我让你的。”青峰满不在乎地吊起眼角。

我几乎要被他们那笨拙的情谊所打动。

很快，他们也被带入了那间小暗房。审问持续了很久，有好几次当值的女警都示意我已经可以离开了，但我没有听她的，一直在那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我听见那里面传来了激烈的争吵，火神和青峰的声音糅在一起，他们互不相让，都争着要做对方的替罪羔羊。

他们出来的时候依然维持着争吵，审讯他们的警察有些不耐烦，同时也很疲倦。

“我想保释他们。”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我想是我的话驱散了他的睡意。

火神似乎也被吓坏了，一下子就停了嘴，不再与青峰争辩。而青峰的眼里依然充满着敌意。


回家的路上填满了尴尬的沉默。我走在最后面，他们俩走在前面。一路上青峰都想找火神搭话，还装模作样地说了不少大话刺激他，这一招屡试不爽。火神总是轻易地就被激怒，轻易地就引发一段孩子气十足的争吵，但每次持续不了多久，很快就安静了下来。青峰自觉无趣，便不再开口。这段安静和回家的路一起无限延长着，年老的路灯操纵我们三人的影子，晕出前路的黑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