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杳杳着一身杏色的袄裙坐在古木上悠闲地晃着双腿,她兴致勃勃地观察着每一个途径此地的行人,唇角微弯,秋水般的眸子里满是喜悦。
手腕上的铃铛在微风中摇晃,沐杳杳并不理会借着东风徐徐地蹭着自己脑门的新叶,她微眯着眼,只见一袭青衫踏马而来,似是故人来,眸子便一闪闪地亮起来。
“阿恒!”
杏花飘落,沐杳杳跌进了恒泽的怀里,像小猫一样蹭着他的脸,格格地笑得欢快。
恒泽轻轻拈去怀中人发上的新叶,情不自禁地笑了。
“阿恒,今天要讲的故事很特别哦!”
沐杳杳依偎在恒泽怀里,咧嘴笑得灿烂。
恒泽牢牢地抓紧僵绳,任马走走停停,温柔地看着沐杳杳,心有灵犀地接过她的话。
“洗耳恭听。”
沐杳杳听罢,摇起手腕上的铃铛,却没有铃声。她张了张嘴,讲起了故事。
“昔日,有一只灵猫,它本是仙人及其喜爱的仙兽,却因打翻了孟婆的汤碗而被贬入凡间。仙人告诉它,只有找到并且消除了那些带着前世记忆转生的人,待罪过抵清后方能重返仙界。最初,它干劲十足并且得心应手,它伪装成哪些人前世牵挂之人的模样,轻而易举地就可以让他们放松警惕然后消除记忆。”
沐杳杳停了一下,张开五指抬眼饶有兴致地看着指缝漏下的阳光。
“但是啊,当它找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它却放弃了。”
“其实,流连于尘世许久,它本是不想再回到那个冷清的仙界。他是她最好的知己,和她在月下吟诗,松间赏月,他与她的目光相接,只有深深的赞叹。灵猫不甘,然而就是这份不甘,后来竟是她恋上了他。甚至,那个人还不知她不再是那个从前相识的女子。”
“若是早早地消除那男子的记忆,便也不会有后来的节外生枝。阿恒你说这只灵猫是不是愚笨得很,好笑得很?”
沐杳杳心中一阵酸涩,但她却在笑。讽笑间却有着淡淡的哀伤。她多想置身事外,摆出一副毫不关己的态度,但是恒泽就在她眼前,她逃不脱也忘不掉。
“杳杳,梦是会醒的。凡人贪念红尘,因为他们会遗忘。带着前世的记忆活着,大概不会有多幸运……兴许,那个人是故意的呢。”
恒泽的声音渐渐地弱下去,他望着从沐杳杳指尖一朵一朵蔓延开来的春色,望着这繁盛的春光,心里仍旧是欢悦的。他顾不上体会沐杳杳故事里的悲戚,只用下巴抵住沐杳杳的头,便笑着问“后来呢?”
沐杳杳不满地撇嘴,树上莺鸣雀和,枝叶间海棠红艳,沐杳杳抬头见恒泽兴致正浓,便摇起铃铛继续说起来。
“仙人得知此事大怒,将灵猫变为那女子的模样封印在参天古木中。‘生则异室,死则异穴’,直到男子忘了她为止。”
“孟婆汤竟也无用了吗?”
“嗯。孟婆汤只能消除凡人一世的记忆。所以无论轮回多少次,男子欢喜的,一直是那个早已死去的女子,而不是灵猫。”
沐杳杳的故事讲完了,她缓缓地吹起额前的刘海,向往常一样拍了拍恒泽的脑袋,“阿恒,那边的海棠开得甚是好看,我们过去吧。”
沐杳杳想知道,恒泽会做出怎样的选择。自恒泽第一次从古木上遇见她的那刻起,她就决心做个了断。每次恒泽来看望她,她都会给他讲沐杳杳的故事,她知道他是记得的,不然哪会在初见时就张开双臂情意绵绵地唤她“杳杳”呢。
沐杳杳已在凡界生活了近千年,每次他在树下与她相遇,他都是这般唤她“杳杳”,她总是很高兴,欣喜地扑进他怀里,可是花开一季又一季,岁月变换了几世,她和他,终究只是陌路人。
她多想他能忘了她,忘了沐杳杳,哪怕只是在抬头时冷漠地问一句“你是谁?”也好过这种虚假的情意。
猫是极喜爱阳光,敏感而孤傲的,沐杳杳喜欢和恒泽在一起,但很多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像那些永远见不得光的老鼠,她是极讨厌那些阴暗,脏乱的东西的。
“杳杳,我已决心娶你为妻,待我告知父母后便来提亲。”恒泽卧住沐杳杳的手,凝视着沐杳杳,乌黑的瞳仁里泛着耀眼的光芒,一闪一闪地,似璀璨星辰。
沐杳杳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闻言她怦然一震,指尖有些颤抖。
生则异室,死则异穴。
她笑了笑。其实,那些顾虑又算什么呢?已经没有区别了,她早已做好了断,无论恒泽做出怎样的选择。
恒泽见沐杳杳并无动静,以为她是心存芥蒂,认为他要娶她不过是因为前世记忆,便慌忙道:“杳杳,我喜欢的便是现在的你,无论从前如何,我恒泽喜欢的从来都是此刻在我面前会笑会闹的沐杳杳!”
恒泽解释完,解下腰间玉佩放至沐杳杳掌心,“杳杳,这玉佩便作为我们的信物,恒泽……”清香扑鼻,沐杳杳伸出手去搂住恒泽,还不待他许下山盟海誓,便闭了眼靠在他肩头轻声细语。
“阿恒,能遇见你,真好。”
恒泽安了心。他低头深深地凝视着面容安详的沐杳杳,眼中溢满的,满满的全是他和她的天荒地老,锦绣芳华。
清风拂过,拂了一身梨香还满。沐杳杳颤动的双睫扑朔,她感觉有什么擦过她的尾巴,那不曾发出声响的铃铛一下下地发出滞涩的声音,似在风里呜咽。
阿恒,如果只是一份记忆犹新让你我相遇相知,相知相惜,倒不如没有当初的相识。
忘了我,忘了沐杳杳,世事,本应如此。
“阿恒~”日薄西山,沐杳杳冲着恒泽愈来愈远的背影卖力地挥手,恒泽时不时地回头来看她,她招摇着手臂,朗声呼喊得热烈。
沐杳杳是多么清楚地知道,她的阿恒,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像眼前的日暮,在耀眼的夕色中,最后迎来一场黑夜。
沐杳杳站在古木下,笑着笑着便抽噎起来。
没有道别的话语,也没有离别的哀怨,甚至连这春色也是极为绚烂的,为什么看着渐渐沉下去的夕阳,会泪流满面呢?
白云苍狗,春风已是绿了几载,万物有灵,荣枯已然又是几年,芳菲尽,瑟瑟秋风起,枯叶飘零。
恒泽携着新妻走在幽深的小径上,抬眼,偌大的古木便赫然入目。
“听闻此树在几年前的夏日历经了一场雷电之灾。当时雷声震耳,光电霹雳,硬生生地将古木劈成了两半。好在现在,它还是活过来了。”新妻站在泛黄的枝叶下感慨不已。
恒泽顿了顿,伸出抚上树干,习惯性地抬了抬头,却只看到满眼的枯黄。
“冬之夜,夏之室,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恒泽兀自唱起了歌,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却不知为何。
“夫君?”新妻抬头不解地看着恒泽。
“不知为何,我看到这副光景,总是有些难过。”
一片秋叶悄然而落,恒泽走上前一步,拈去新妻发上秋叶,目光却是留在满树的枝丫间。
“大概,是秋心作祟罢。”
“还是回去罢。”
雁声西去,恒泽频频回头望着古木,他总觉得,在那个地方,曾有一段只属于他的故事,却寻觅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后来的日子里,恒泽会多次站在古木下望着枝叶间一片又一片的枯叶失神。
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些什么,空白的记忆清晰得没有任何缺口。可是总有一些情感,太过深刻,即便是消逝了回忆,也会成为一种无由的执念。
一日,恒泽又愣怔了几个时辰,有什么东西突然从草丛间窜了出来。他回眸,便看见了一只橘色的小猫。
小猫见了人,“嘶嘶”地叫着,甩着尾巴,警觉地向后退去,在地上划拉出一串印记。
恒泽却是忽然惊醒过来,他向小猫靠近一步,蹲下身子,眸子闪闪地光亮起来。
“乖,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