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下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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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念头击中大刘的时候,窗外的世界正燃烧着一种不真实的、过度曝光的白。是新雪,昨夜悄然降临,粗暴地篡改了城市的版图与声谱。喧嚣被吸走了,连光线落在雪面上都似乎跌了一跤,溅起细密的、令人目眩的冷芒。室内恒温二十六度,暖意粘腻,指尖拂过玻璃,却仍能触到那层虚拟的寒意。就在这温差撕裂的瞬间,那句话像冰凌凝结般清晰起来:世上有两种雪。

一种是窗外的雪。它客观,公允,带着物理世界的全部权威。它压弯松枝,覆盖沥青,让轮胎打滑,让学校停课。它的冷是刻度盘上的数字,它的白是视网膜接收的光谱。人们谈论它,测量它,赞美它,诅咒它。它属于公共日历和集体记忆。而另一种雪……大刘转过身,背对那片辽阔的、寂静的暴政。另一种雪,只落在无人得见的疆域。它无声,无休,不遵循任何气象规律。它落在胸口正中的位置,然后缓慢而坚定地,冰封一切。

第一个故事,关于少年与北方的雪。

那少年是大刘,也不是大刘。是每一个在过早的年岁里,被迫凝视生命荒原的人。大刘的荒原是十五岁那年冬天骤然空荡的家。大刘父亲和母亲像两片被风卷走的落叶,消失在法律文书和撕裂的承诺背后,只留下一套过于宽敞、回声清晰的房子,和一张数额固定、每月准时抵达的银行卡。他们分别打给大刘电话,声音隔着听筒,被电流拉扯得变形,关切像包装精美的礼品,底下藏着“不便”与“抱歉”的价签。大刘学会了用微波炉加热冷冻食品,在家长会签名栏模仿两种笔迹,在深夜聆听暖气管道单调的嗡鸣。那便是最初的寒意,丝丝缕缕,从地板缝隙渗上来。

然后,真正的雪来了。大刘迷恋上了徒步,去城郊那座荒芜的水库。岸边枯芦苇瑟瑟,冰层是浑浊的、不透明的灰绿色,像巨兽僵死的眼珠。水库尽头,视野豁然撞上一片辽阔的、未被驯服的北方原野。雪在那里才是主宰。它抹平沟壑,吞噬声音,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浩瀚的、令人心慌的纯白。风如刀,切割着裸露的每一寸皮肤。大刘却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在那绝对的冷与静里,大刘体内那些嘈杂的、滚烫的委屈、愤怒、自怜,仿佛被瞬间冻住了,不再啃噬大刘。大刘张开双臂,像一株渴望被这场大雪彻底覆盖的植物。大刘需要那冷。大刘需要那无边无际的白,来映照、甚至冰冻大刘内心那座同样荒芜的、回声阵阵的宫殿。现实的热闹与大刘无关,人声鼎沸处大刘只觉耳鸣。唯有在这无人之境,与酷寒对峙,大刘才感到自己真切地存在。那雪落进我心里,与大刘的孤独同构,成了大刘抵御某种更大虚空的铠甲。大刘开始相信,这辈子,大概就是要这样,不断走向更冷、更寂静的地方。

第二个故事,关于女人与南方的雪。

认识她是在一个文艺沙龙,话题虚浮,空气里飘着香水与拿铁泡沫混合的气息。她是话题的中心,笑容弧度标准,眼神明亮却像抛过光的琉璃,清晰映出一切,内里空无一物。直到某次偶然的深夜线上聊天,话题滑向童年的树。大刘提到老宅后院的苦楝树,她忽然静默了。对话框上“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烁良久,最终发来的却是一句:“我好像……没有这样的树。”

她的童年是一座恒温的玻璃花房。物质丰盈,规划精准。学最好的钢琴,穿最得体的衣裙,交往“合适”的伙伴。父母是成功的典范,爱她是履历表上光鲜的一栏。没有打骂,没有匮乏,甚至没有明显的疏忽。只有一种无微不至的“正确”。这种正确,是一层剔透的、坚韧的薄膜,将她与一切粗糙的、真实的生命经验隔开。她没有在泥地里疯跑过,没有为得不到的玩具撒过泼,没有在深夜听过父母的争吵或欢笑。她的情感,被预先设定好了格式与阈值。

“就像……”她斟酌着词句,语速很慢,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藏品,“就像我一直活在一个永恒的、虚假的春日里。阳光很好,温度适宜,但我摸不到泥土,闻不到真实的花香,也感受不到风真正的力道。” 她停顿了一下,发来最后一句,“我心里,好像一直在下着一场静静的、凉凉的雪。覆盖了一切可能芜杂生长的东西。”

那一刻,大刘懂了。她的雪,是另一种。并非抵御,而是剥夺。并非与孤独共鸣的铠甲,而是隔绝所有生命热情的、无声的苍白。大刘的雪原上,还立着枯树与顽石,见证着荒凉;她的雪原,平整如初,一无所有,连荒凉都是一种奢侈的形态。大刘和她都冷,但冷的质地如此不同。

两个故事,两场内心的雪,在各自的纬度静静落了多年。直到那个暮春的傍晚,在江南一座古镇的桥头,大刘与她不期而遇。那时节,现实世界柳絮纷飞,暖风醉人,空气里鼓胀着甜腻的花香。游人如织,喧声如浪。大刘和她隔着攒动的人头,目光偶然相撞。没有寒暄,没有惊讶,仿佛这只是无数次错肩后必然的一次相逢。

大刘指了指河边一株晚开的、略显伶仃的梨花,说:“看,像不像还没化尽的雪。”

她望过去,看了很久,然后转过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第一次没有了琉璃的光泽,而是像雪地下的冻土,微微松动,露出一丝疲惫的、真实的裂痕。

“是啊,”她轻声说,声音几乎淹没在市井的嘈杂里,“我心里的雪,好像也终于,找到了一点可以落在上面的东西。”

桥下的水绿得浓稠,缓慢流淌,载着落花、夕阳的碎金和无数欢声笑语,奔向远处炊烟升起的地方。大刘和她并肩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暮色渐合,空气转凉,游人散去后的青石板路泛着湿润的幽光。不远处,临水的茶馆亮起了灯笼,晕开一团团暖黄。

最终,大刘和她朝着不同的方向,汇入了渐起的夜色。没有约定再见,如同两片姿态各异的雪花,在某个特定的气流中短暂交汇,然后继续各自的飘落。但大刘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当内心的雪被另一双眼睛看见,哪怕只是惊鸿一瞥,那雪便不再是一场绝对的、私密的刑罚。它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荒凉,寂寥,却终究与这个存在着梨花、流水与灯火的世界,有了微弱的接壤。

大刘继续前行,鞋跟叩在石板上,发出空旷的响声。忽然想起北方水库边那种能将人血液冻住的酷寒,又想起她描述的、那种无菌的、恒温的苍白。两种雪,一种炽烈如焰,一种冰冷如刃,却同样塑造着我们行走世间的形状。或许,每个人都是一座移动的雪原,承载着各自季节的遗存。我们跋涉,相遇,分离,在彼此呼出的白气里,短暂地阅读对方身上寒冬的厚度。

夜风拂过,带着水汽和隐约的花香,温柔地贴着脸颊。这江南暮春的暖风,此刻吹在身上,竟也有了几分清澈的凉意,像遥远的、被稀释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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