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谁能知我心中乱,终然有怀岁方晏
十七岁的刘禅登基。
荆州尽失,夷陵惨败,蜀汉元气大伤。面对着弱国寡民,百业凋敝,年轻的新君惶然不知所措。只把倚重的目光投向诸葛丞相。
这里那里听得了丞相的许多事迹,年轻的皇帝对素来谨慎严肃的相父有着由衷的崇拜和难言的敬畏之心。
坐在朝堂之上,看丞相沉着冷静地处理着各种大小政事,艳慕之余,便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情绪。逐日增长。
逐日沉默。朝臣们只当新君还是那个文静恭顺的孩子。
朝事稍安,新君大婚。
刘禅木木地照着安排好的路数行着礼。
相父听了刘禅说起那个青莲,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是一国之君,理当有为君的魄力,凡事应从大局着想,后宫之事亦如朝政,还望陛下三思。”
新婚夜,刘禅兀自睡去。
皇后顶了一夜的盖头,端坐着,动也不动。
巴蜀地势形如天牢,“外人不得入,内人不得出”。两上《出师表》,六出祁山,以攻为守,御敌于国门之外,实际是引鸩止渴,明知道是碗毒药,也要硬着头皮喝下去。
五丈原,摇摇曳曳的烛光,暗淡如将尽的生命。这一生,感君知遇为君死。
烛光闪灭,人也熬尽了最后一丝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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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宫城繁花照眼。
皇城高处,后主刘禅默默地看远山近水和长街,还有长街上往来的人。
街上多是女人和孩子。
蓝布衣褂,青布缠头,女人们像男人一样干活,肩挑背扛着蒌或筐,买或者卖。
长年征战,十之八九的丁壮都随了军。女人们白天去种地,夜晚还要纺棉织纱。若谁家里有个半大小子,也要顶个壮男劳力来干重活。
因为有过流离清贫的成长经历,倍加感念生活的安稳平和。心里就愿意在这万山环抱的都城里领着子民过安详的日子。不想做那统一千秋的大梦。他们做他们的千古雄主,万古英才,我只管做我的爬爬虫。
心里这样想着,却惮畏着事事严格自律,肃穆忠贞的相父,不敢把心里话吐半个字。
闷极时,就上皇城最高处。可连个大声喊叫的自由都没有。底下有监管督促后主言行的臣子盯着。真是怕了那帮絮絮叨叨动辄上表规谏的老家伙们。
从入宫第一天开始,就陪侍在身边的宦官黄皓也不得过份接近。
轻易出不了宫,也不得常见赵老将军。
现在是明白了赵将军笑容里的无奈,寒门布衣出身,单门独户,纵是英豪,也是孤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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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枯坐的大婚夜,成为心里永远的痛。爹娘手里的宝,是别人不屑一顾的草。心紧锣密鼓地敲着,若依了本性,立时扯了盖头而去:怕他作甚!管他什么结果!
然而,还是稳稳地坐着。丞相做媒,爹爹首肯。娘亲千叮万嘱,入了宫,性子要绵着些,莫让人耻笑了去。静长的夜,不由闪过那个让路的秀静少年。
同一间屋子,各自相思。
天明,起身看见依旧蒙着盖头端坐着的皇后,想了想,还是挑起了盖头。
刘禅看了一眼这曾披风扬动,一闪而过的车骑将军的女儿,不讨厌也不喜欢。默默地转身出去。
是他!原来,要嫁的后主,是那个秀静的少年!敬哀皇后呆了一会子。欢喜忧疑夹杂着。
因着喜欢,他喜欢的一切也学着去接受,去喜欢。
被一个人喜欢,心里多少也有那么一丝得意,可一想到是丞相做的媒,偶尔得意那么一下的心又起了逆,替代的是报复似的冷漠和戏弄。
以为他的不言不语是天性寡言,以为他的沉默是忧国伤民。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侧影,每一举一动,都刻在心上,夜晚独眠时,从心里颤颤地掏出来,像珍贵的夜明珠,小心捧在手心里,一遍一遍看着,微笑着,流着泪。
白日里,她还是要做她的皇后的样子的。用笑容来应对一切,不给人看出一点端倪,不肯有一丝的娇弱。她是将门之女,有一身的好武功,到哪里去讨别人的怜惜?皇城皇宫,谁人又能给她一点慰藉?
当他和他的妃嫔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时,才知道他原来不是生性寡言的人。只是不愿意和自己多说一句话罢了。
当那一天,闲来无事的他,在她的身体上沉迷地叫出别一个女人好听的名字时。她才彻底的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连放手,都无从说起。终于明白,她爱上的,只是自己爱的幻觉。
后主率百官出城二十里,迎丞相灵柩。
这个自己一直敬惮的人当真死了!忽然痛哭起来。这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严父,为国为民为君,掏心掏肺,磊落坦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一生,总是在后来人那里,不断念起先前那一个的好。
敬哀皇后墓前,往事再现,初见她时,披风扬动的风姿;她新婚夜的独坐;她落落的笑容;她的独眠;她的隐忍和讨好……
贻误了前尘,耽搁了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