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树的花开(5)

5.会唱歌的木头

此刻有谁

在世界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望着我

---里尔克《沉重的时刻》

我两岁那年家里打压水井,快竣工了,我爸发现缺个螺母。他就跑到邻居家,让邻居骑着摩托车去乡上买。

在回来的路上,一辆运货的大车从后面把他们撞到了路边沟里。这次车祸撞到了我爸的腰,治了好久,他也没能再站起来,时间长了,也就放弃治疗了。那年我哥也才9岁,上小学。我妈天天在地里忙,就让我住到我奶奶家去,我奶奶特别疼我,把我当成心肝宝贝。我还有个小姑,每次从学校回来就跟我睡一个炕,也很疼我,有空就陪我玩。

我有时也会回自己家吃饭。就这样过了差不多有三年,我爸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有一天晚上我回到家,我爸突然叫我:“亮子,亮子,你听,你听听。”他的神情特别诡异。

我问他:“爸,什么声音?”

他就指着屋梁上的一根木头,说:“你看到了?就是那根,那根木头,它会唱歌呢,一直在唱。”

我侧耳去听,除了我和我爸的呼吸声和屋外的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就问他:“爸,它在唱什么歌。”

我爸的脸上浮起一抹森然的笑,说:“它一直在唱,就一句,一直唱:死了好,死了好,活着不如死了好。”接着,我爸他就大声地唱了起来,声音高吭,曲调悠扬――“死了好,死了好,活着不如死了好。”

我毛骨悚然。这时我妈刚好下地回来,冲进来搂着我朝我爸吼道:“要死你就快死,别吓唬孩子。”

爸一看到妈回来了,脸色一变,大哭起来,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我妈没有理他,搂着我亲我,说:“亮子,乖,去奶奶家啊。”

三天后的黄昏,我又从奶奶家溜达回家,刚走到院子,就觉得特别静,特别静,静得吓人,我推开房门,一直到了屋里,站到了炕下,看到一个特别高大的躯体挂在窗户上,舌头垂在胸前,很长。那是我爸,他上吊自杀了。

我就那样站在炕下,一动也不会动,不叫也不喊,像被施了法。直到我哥他下学回来,他一上来就搂住了我的肩膀,我们一起站在了那里。

那年我五岁,我哥十二岁。

那晚我睡在了家里,睡着睡着突然大叫:“妈,妈,你听,木头在唱歌。”我妈哭着把我摇醒,她嗓子全哑了,身子发抖,安慰我说:“亮子,你是在做梦,不要怕啊,妈妈还在。”她来回地摇头,也不知摇了多长时间,终于眼睛直直地望向屋梁,绝望地自语道:“这屋是没法住人了。”

很久以后,我才听说那宅子以前就有人在里面吊死过。据说也是听到了歌声的召唤。

我妈执意改嫁。奶奶从此视我妈为仇人。扬言道:“要嫁你一个人嫁去,把两个孙子给我留下。”奶奶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叔,我叔他只生了两闺女。

真的有媒人来说合了,我妈开出了两个条件,一个是越远越好,一个是那人得接受我和我哥。

奶奶听说后来到我家,对我妈说:“军子就跟你吧,他大了,也能帮上你的忙了。亮子你怎么也不能带走,他还小,在个后爹手里怎么活啊。”奶奶说着说着嚎啕大哭。

我妈也跟着哭,哭完了,她把手伸到我奶奶面前,说:“娘,娘,你咬咬,哪个手指不痛?”

奶奶踮着小脚走了回去。晚上,我还睡着,奶奶,小姑,叔叔突然冲到我家里,叔叔在奶奶的授意下抱起我就走,我妈赶着去追,被门槛绊倒了,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婚事很快定下来了,是另外一个县的山里的老光棍。

我在那晚被奶奶他们抱走后,只好这边住两天,那边住两天。不知是谁给出了个主意。奶奶把我妈告上了法庭。理由是俩孙子,就是法律也不可能让老孙家断根的。

我妈是个农村妇女,终天就在我们村里呆着,就是乡里去得也很少。平生第一次去县城就站在了被告席上,她只会哭,反来复去只有一句话:“军子,亮子,都是我的儿子,我自己的儿子。”

叔叔也是个庄户人,反来复去也只有一句话:“军子,亮子是我们老孙家的根,可不能让我们孙家断了香火哇。”

那天,我和我哥都在场,法官问我哥愿意跟着谁,我哥说:“我是哥,要照顾弟弟的。”那人没有问我。从来没有人问我的意见。

法庭当场就做出了判决。我和我哥都跟了我妈。

两天后的晌午,我们那儿有个习俗,回门(即二婚)的女人不能在头晌出嫁的。我妈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我哥,来到了另外一个县。

从此,我姓了邱,我哥也姓了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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